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2811900000056

第56章 兔死狐悲(6)

她拉着崇韬跪下,给大家磕了三个头。这时候,有人扭头就走,有人讪讪地站在原地,那位六叔捋捋胡须,说:“乡亲们,这年头,家家都可能碰到祸事。老郭家遭此变故,孤儿寡母,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吧?于人方便,于己方便呐!”留在原地的人七嘴八舌地答应着。六叔问胡氏:“怎么办?借钱买棺材,还是卷芦席?”胡氏说:“明天就断粮了,哪敢再借钱?就用……芦席吧!”几位乡亲点点头:“这几年,有芦席也不错了!”胡氏从丈夫手里抽出银簪,递给六叔,“用它换领芦席吧。”

六叔接过银簪子,转给一个后生:“快去!”胡氏端来一盆水,仔仔细细擦干净丈夫身上的血污,给他换了一套稍微平整的衣服。芦席买来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卷好弘正,在村外的土崖上挖了个洞,把他埋了。

埋了父亲,母亲昏睡了三天,一口饭也没吃。崇韬找来找去,也找不下一撮粮食,就烧了一碗热水,偎在母亲嘴边。母亲的嘴唇蠕动着,像婴儿吸吮香甜的乳汁。崇韬兴奋地推推母亲:“妈,妈,醒醒,醒醒!”妈妈慢慢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了她的宝儿,她的心马上抽紧了:埋丈夫那阵,她真想随丈夫一死了之!可这会儿,她不想死,她要死了,她的宝儿,谁管?她硬撑着要拾起身子,头晕目眩,又跌倒在炕上。醒来的时候,却见宝儿的先生坐在炕边,她的身边,放了半碗高粱糊糊,袅袅地冒着热气。宝儿忙说:“先生送了一升高粱米……”她挣扎着想起来,身子软得像棉花,怎么也直不起身。先生伸手要扶,又急忙缩了回去,忙不迭地说:“躺着,不用,不用,躺着……”母亲歉疚地说:“您看,我们欠您几个月束修,你反倒接替我们……”先生叹了口气,说:“不说这个。我出去了几天,得到消息太迟……要不是你家掌柜……”母亲低下头,先生把后边的话咽了下去。母亲说:“真不好意思,我这样子,也没法招待您……”“招待什么?雁门本来就穷,这些年兵荒马乱地……”过了好一会,母亲忽然问:“先生,您来,是……”“呕,老朽是想和你商量个事……”“先生,请讲。”“崇韬,哦,就是,你家宝儿,是个好苗子,胸有大志,又聪颖好学,千万不敢把他耽搁了。我想,我想……”母亲疑惑地问:“您想怎样?”“我想认他为螟蛉义子,供他读书!”先生舒了口气,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看着母亲。母亲先是一愣,先生忙说:“老朽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他是个人才,怕你家境困苦,耽搁了他的学业……”母亲想了想,忙叫:“宝儿,呜,崇韬,快给你义父磕头!”崇韬喜出望外,忙跪倒在地,口称“义父”,磕了三个头。先生扶起崇韬,说:“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我家,好好读书,为你母亲争气,也为天下苍生争气。”崇韬说:“孩儿定不辜负义父的教导,刻苦学习。只是,只是……”先生看着崇韬,“哦,我明白了,你是放心不下你的母亲。”先生想想,对崇韬的母亲说:“这样吧,你和孩子一起搬到我家。你和老荆作伴,孩子读书,省得你们相互挂念。”“使不得,使不得!您们也不富裕……”母亲急忙推辞。

先生说:“你就别客气了。添了你们母子,也就多添一瓢水。该吃稠的,咱们喝稀的,还是可以对付下去。”说着,出门请了几位崇韬的乡亲,请他们劝说。崇韬的乡亲见老学究如此义气,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高兴地帮先生劝说,母亲见大伙都是好心,勉强点头答应了。乡亲们便七手八脚帮崇韬母子搬到先生家的西厢房,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崇韬母子到了先生家里,崇韬跟着先生刻苦攻读,学业大有长进。母亲也闲不住,天天帮着先生老妻作些家务,又在外边找了些浆浆洗洗的粗活,补贴家用。两家人互敬互爱,虽说清苦,却也像一家人一样,过了几年其乐融融的日子。其间,崇韬虽也暗地出去过几次,探求父亲的死因,追寻仇人,都没有结果。问到的人都说,“赌场,还讲什么理?人走了,自认倒霉吧,哪里找去?”崇韬只好把替父报仇的心思压在心底。

十五

先生没有儿子,快五十岁时,才生了个闺女,起名巧云,比崇韬小一岁,此时正值豆蔻年华,夫妇二人拿她当掌上明珠。巧云的人像她的名字,聪明而又精灵,母亲教她纺线织布刺绣烹饪,她一学就会,父亲教她识字,抚琴,弈棋,作画,她样样学得认真,不长时间,除过学问,父亲教她已觉力不从心。巧云长得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简直会说话。可她在学馆的学子面前,嘴却紧得很,从不多说半句话,干起活来麻利精巧,无论是女红还是家务杂活,到她手里,三下五除二,就了结了。活儿干完以后,她也常常坐在后边听课。每逢这个时候,总有几个不安分的学子回头张望。开始,她还怒目相向,那些人就老实一点,时间一长,他们不仅不收敛,反倒嬉皮笑脸地打哈哈:“东施效颦,难看,西施怒目,别有风韵!”她生气把眼光挪开,懒得去看那些馋鬼。歇息的时候,老学究回后房喝水抽烟,她要收拾学舍的卫生,他们就争着帮她,挪桌子,搬板凳,拿簸箕,她既不反对,也不道谢,只是低头干活。有些人肆意说些荤话,她也只当耳旁风。如果谁敢拉拉她,碰碰她,她就抡起笤帚疙瘩,朝屁股上大腿上猛抽。抽得他们呲牙咧嘴地喊:“你,你还真打呀?”从此,那几个男孩,背后都叫她“刺玫瑰”,没有一个敢当面惹她。崇韬刚到她家上学,她就觉得奇怪,这个学生既不看她,也不故意找茬搭讪,她以为,这个浑小子是个“闷葫芦”,一脚也踢不出半个屁来。可是,到了背书,别人都哑巴的时候,他却像竹筒倒豆,哗哗啦啦,从不打一个磕巴;尤其是对课释义,别人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甚或夹到裤裆里,他却昂首挺胸,或慷慨激昂,或侃侃而谈,惹得众位同窗眼含艳羡。后来,同学们都把他叫“大才子”。

每逢这个时候,父亲就仰起脸,眯缝着眼睛,嘴角都翘了起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她看出来了,“这是个特有心劲的人,父亲也特别欣赏他。”慢慢地,她也打心眼里喜欢他了。后来,崇韬搬到她家,他们兄妹相称,她就缠着母亲,把打扫哥哥小房的差事也揽到自己手里。过了不长时间,她发现郭崇韬的腰里系着一个小布袋,她拽着那个布袋问:“哥哥,什么宝贝哪?”郭崇韬说:“诗布袋呀。”她笑嘻嘻地说:“什么诗布袋?挂在屁股旁,是屁布袋!”郭崇韬拉下脸:“撕烂你的嘴,这是义母缝的,义父送的!”巧云不信。郭崇韬说:“信不信由你。先生说,国朝大诗人贾岛有一只诗布袋,有了好词妙句,随时存进这只布袋……”巧云格格地笑了,“哥哥,这哪是诗布袋,这是二品绯鱼袋!”郭崇韬脸一红,“胡说什么?我不理你啦!”巧云沉下脸,“你敢!”从这以后,她就像影子一样粘上了郭崇韬。

这一天,吃过晚饭,崇韬照例回到自己的小房读书,巧云笑咪咪地走进房来,说:“哥哥,快,把这个吃了!”崇韬站起身,回头一看,巧云从怀里摸出一个麻纸包,小心翼翼地绽开,菜团子!那菜团子是用麸皮、油渣搅野菜团成的,烤得黄黄的,油油地,散发出浓浓的香味,馋人呐!“哪里来的?”“变戏法,变的!”

“这会儿,青黄不接,家家几乎断了粮,大人小孩都饿得噢噢叫,你有那么大本事,再变几个,让先生吃饱!”“我的本事,只有这么大,再也变不出第二个了!”“我说嘛。你实说,哪里偷的?”巧云嘟起嘴,“野菜,还用偷?满地都是!只要用力气。你不领情,算了,还审贼似的……”崇韬看巧云的眼里亮晶晶地,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应该先拿给先生……”“你们师徒呀,怎么都一个脾气?”巧云回嗔作喜,说:“我拿给他,他说:‘去,拿给你师哥!他正长身子……’”“那就给大妈。”巧云说:“给了,她也是那么说!”看崇韬还推来让去,巧云噘了嘴,说:“我再问一句:你吃不吃?你要不吃,我再也不到你房里来……来问功课了!”见崇韬还不说话,巧云歪着头想想,说:“咱俩,一人一半!”说着,把菜团子掰呀掰呀,掰成两瓣,一瓣特大,一瓣特小,自己拿了小小一瓣,叨在嘴上,把那大大的一块,向崇韬的嘴边塞来。崇韬的头慌忙向边一闪,用手接过菜团,掰了一半,送进嘴里,把另一半,塞给巧云。巧云没接,眼珠子一转,手指窗外,“爸爸来了!”崇韬情急,忙把口中的一半咽下,把另一半也塞进口中,还来不及咀嚼,就像鸭子一样直起脖子往下吞。巧云看了,笑得蹲在地上,揉着肚子喊“娘”。笑了一阵儿,偷眼看看,崇韬还像鸭子,直着脖子,她才吓慌了——要是卡在喉咙,会噎死人的!她忙跳过来,又是捶后背,又是搓前胸。折腾了好一会儿,崇韬才咽下去。两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崇韬问:“先生呢?”巧云又想笑,“傻瓜!人家逗你玩,你还当真了。”崇韬真有点生气,“小丫头!看我怎么整治你!”

说着,瞪大了眼睛,把手扬得高高地,似乎就要打下去,巧云非但不躲,还把身子往他跟前凑,眼看要钻到他怀里,吓得他慌忙后退,那手,也软软地垂下。

“打呀,打呀!不打啦?”巧云调皮地作了个鬼脸,说:“打与不打,是你的事,我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请教了!”崇韬忙正色问道:“什么锦绣文章,还用得上‘请教’二字?”巧云笑吟吟地说:“你先看嘛。”崇韬拿过纸,坐下,低头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则天朝,太仆卿来俊臣之强盛,朝官侧目,上林令侯敏偏事之。其妻董氏谏止之曰:“俊臣国贼也,势不久,一朝事败,党附先遭,君可敬而远之。”敏稍稍引退。俊臣怒,出为涪州武龙令。敏欲弃官归,董氏曰:“速去莫求住。”遂行。至州,投刺参州府。其妻于刺后加数字,复涂之,隐约可见。州府展看,大怒曰:“修名不清,何以为县令!”不放行。敏忧闷无已。董氏曰:“且住,莫急去。”过三五日,忠州贼破武龙,杀旧县令,略家口并尽。后来俊臣诛,逐其党,流岭南,敏又获免。

崇韬看过,站起来说:“这是《朝野签载》上的一段,意思很清楚嘛!”见巧云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他,崇韬解释说:“这篇文章写的是,候敏几次逃脱灾祸……”

“我知道!”“知道还问啥?”“我问,问,董氏怎么样?”崇韬一怔,“董氏?什么‘怎么样’?”巧云不满意了:“人家都叫你大才子,你连我问的问题都听不懂,还算什么大才子!我问的是:董氏这个人,怎么样?”崇韬说:“这,你还看不出?

好人!正直,聪明,有眼光!”巧云扭扭身子,“我,我……人家,人家问你,她,这个媳妇怎么……怎么能看出,来俊臣是个‘国贼’。”“这,还看不出吗?”崇韬说:“好人坏人,只要看他说什么,做什么,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咳,这我也知道。”“你知道,还——”“人家,人家问你……喔,人家问你,”崇韬不解地瞅了她一眼,只见她脸颊额头有些飞红,周正的鼻尖上还有一些汗,密密的,亮亮的,像细雨中的牡丹骨朵……崇韬突然发现,巧云很漂亮!他心里想:“过去,我怎么没……”一想到这,他觉得脸有些发烧,忙掩饰道:“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家想问你”,巧云跨前一步,低头看看,用手指着纸上几行字,歪过头,要崇韬看。崇韬低头,两张脸几乎挨到一起,两人都感到对方的鼻息,绵绵地,有一股醉人的味儿。巧云陶醉地蹙蹙鼻子,似乎想把这种馨香一下全吞到肚子里去。而崇韬同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刺得鼻子痒痒难受,他急忙挺起身,禁不住“啊嘁”“啊嘁”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唾沫星子溅满前襟,亮亮的。看着崇韬的狼狈样,巧云又笑得前仰后合。在这银铃一样的笑声中,崇韬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巧云赶忙收了笑,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身上的唾沫星。崇韬左右躲闪,躲不过,就用手挡,一下碰到巧云的手。那软软的温柔的手,竟像针一样,扎得他簌地缩回来。巧云喃喃地说:“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还大男人呢……”接着,没事人似的,拽住崇韬的前胸衣服,慢腾腾地擦呀,擦呀,脸上荡漾着红扑扑的微笑。等她确认都擦干净以后,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

崇韬惴惴地坐下,长出了一口气。巧云又挪到他跟前,指着那几行字。崇韬定睛细看,巧云的手指着“其妻于刺后加数字,复涂之,隐约可见”几句,问:“大才子,您想想,她,加了几个什么字?为什么又要涂?”这个问题,还真把崇韬难住了。他盯着这几句,凝着眉头,想了好长时间,也没说话。巧云说:“把个大才子难住了吧?我可有现成答案!”崇韬刚要问,忽听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巧云忙把食指竖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说:“是爸爸!”趁着崇韬惊慌失措,巧云把个什么东西装进他的口袋,然后,鹿一样跳开一步,从门后抓起笤帚,呲啦呲啦地扫起地来。崇韬也急忙把那张纸折了两折,藏在书中,低头装着看书。

老学究踱进门,看见巧云,问:“怎么?还没扫完?”巧云答道:“您没看见?

明知故问。”老学究说:“我还得问:席大一坨地,你要扫多长时间?”巧云学着父亲的腔调,说:“短则十数八天,长嘛,还不得个三年五载?”老学究点点她的鼻子:“你这疯丫头,亲人面前,好一张利嘴!你就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我怕什么?你就会‘之乎者也’,鸡都不敢杀,哪里敢割人舌头?”巧云和崇韬相视一笑,老学究不好意思了。去年八月十五杀鸡,巧云把鸡摁在砧子上,他拿着刀,手直哆嗦,就是下不去刀。后来,他扭过脸,咬紧牙,抡圆了一刀下去,鸡没砍死,差点伤了巧云!巧云一慌,松了手,鸡“扑啦啦”飞起来,弄了他爷儿俩一身血。多亏崇韬赶过来,抓住鸡,补了一刀。“我不会杀鸡,还不知道你哪点小心眼?你就是想赖在你师哥房里!”巧云把身子扭了几个来回,娇嗔地拉长声音:“爸——看你!

说些啥嘛!”老学究绷紧了脸,说:“说啥?你该关大门二门,回你的房。我要和你师哥说会儿话。”巧云嘟噜个嘴,“大门二门我早关了。这会儿,我还不想回去。

你们说什么,我也听听,长长见识。一会儿,和您一起回。”老学究看着崇韬,摊开手,又转过身说:“好,好,你也听听,听听——说不定,还真有点用处。”

崇韬扶老学究坐下,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给老学究,老学究接过水杯,呷了一小口,放在桌上,说:“听说了没有?前几天,朱全忠灭了王珂,把河中尽收囊中,又要进攻河东了。”崇韬说:“前几天,晚生去雁门,听说了。唉,河东百姓,又要遭殃了!”“是呀!乾符初,黄巢起义,河东倒没受多大祸害,从广明二年起,河东百姓就被拽入了战争的深渊,到今天,已经二十多年了!”崇韬说:“是呀!如果没有这次失败,河东百姓还可以太平几年……这次失败,本来可以避免——也怪晋王。”“怎么能怪晋王?”老学究不解地问。崇韬扶老学究坐下,说:“怎么不怪他?第一,识人不准。第二,措施不当。”“此话怎讲?”崇韬说:“王珂危急的时候,派使求救。晋王以为可以联合李茂贞共救王珂,满碟子满碗地答应人家。他哪里知道,李茂贞本来就是一个庸碌之辈,心里只打着他的小九九,根本就不思进取,不顾邻里,更不体恤百姓,他哪里会出兵援助别人?所以说,王珂之死,河东之难,从我们这边说,得怪晋王。”老学究欣慰地点点头。“喔。那‘措施不当’

呢?”崇韬说:“李茂贞不发兵,朱全忠后院安稳,当然会全力攻击王珂。此时,应该让王珂退到河东,两家合力,凭险拒守,胜败或未易量。晋王却要王珂去投皇上,企图借皇上的一轴圣旨保住王珂。皇上本来就是一座泥菩萨,自保尚且不能,又怎能保护王珂?”巧云心想:“他对天下时势,怎么看得那么清楚?”老学究自言自语地说:“晋王怎么就预料不到这个结果?”崇韬接过话茬说:“不是他预料不到。他的智慧被‘河东’二字湮没了。”“这,又从何说起?”“听人说,王珂危急之时,求救信使相属于道,晋王却回说:‘今贼兵塞晋绛,众寡不敌,进则与汝两亡……’只想晋绛,就没想到唇亡齿寒,更没想到‘虢亡,虞必从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