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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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兔死狐悲(7)

老学究信服了,巧云真有点着急了,“啊,完了,完了!百姓又要遭殃了!”老学究看了一眼郭崇韬,说:“那也不尽然。是吧?”郭崇韬说:“是呀。‘置之死地而后生’嘛!这次,形势严峻,晋王没了退路,只能奋起自卫。只要自卫,说不定,还能扛过这一劫。”巧云却半信半疑,“要是有人主张投降呢?有人主张逃跑呢?”

“是呀,”老学究也怀疑了,“赤壁大战前的东吴就是那样啊!谁来做周瑜呢?目前的晋国,太需要周瑜了!”巧云瞅瞅郭崇韬,说:“周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学究没有说话,他,也瞅着崇韬想,“这孩子,洞察形势的能力,比起周瑜,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他出山,挣个一官半职,似乎也是探囊取物。可官场深似海,什么激流暗沟没有?他心直,性急,会不会因此闯祸而丢了性命?如果这样,还不如吟风唱月,老死林泉。”老学究有些两难,不知道怎么说好。巧云却说:“爸爸,您不是说哥哥有经天纬地之才,要打发他出山,建功立业吗?”郭崇韬心里一喜:“看来,他们,同意我出去……”老学究好像猜出了崇韬的心思,说:“老朽以为,千里马不能老死槽枥,好男儿不能眷恋林泉。目前,晋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劫难,你应该学学周瑜,为国出力了。只是——”巧云打断了父亲的话,“是呀,你,就是当今的周瑜,应该为天下苍生出点力了!”崇韬明白他们父女的意思,憨憨地说:“我?连一介书生也够不上,又不会武功,哪里敢比周瑜?”巧云说:“你的武功不比周瑜,可计谋比他还强!诸葛亮不会武功,照样率领千军万马,打胜仗,创江山!”崇韬心中暗喜,他不是没有想过,男儿肩上担的就是事业,就是家和国!学就这满腹经纶,为的就是报效君父,光宗耀祖。可是,“父母在,不远游”,他怕母亲担忧,更重要的是,在这每天都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乱世,两家人和和睦睦,正过得有滋有味,他要离开,老师一家会怎么想?母亲能答应吗?这也正是他迟迟没有提出的原因。“你的母亲”,老学究的话,又被巧云截去了,“我会尽心照顾的。

您就放心地走吧!”他,放心了,也坚定了出去闯荡的决心,“一会儿,老师和师妹离开了,我就给母亲说!”他知道,母亲是一个通达事理的人,她虽然舍不得儿子离开,却也不会冷了儿子建功立业的一腔热血。

老师和师妹回自己的房间了,郭崇韬把书里那张纸拿出来,抚平,又郑重地夹进书里。他忽然想到口袋里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就伸手从里面掏出来,“荷包!”

他失声惊叫。那荷包是红布做的,上面用金线绣了两只交颈鸳鸯!这下,他才真正明白了巧云的心思,不由得脸上发烧。他把荷包攥在手中,放在胸前,幸福地闭上眼,脑海里回忆着巧云的一举一动。突然,他想到她刚才说的话,“你,就是当今的周瑜,应该为天下苍生出点力了!”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藏好荷包,站起身,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正如郭崇韬所料,他给母亲说了自己的打算之后,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十七八了,成人了,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妈也没有多少叮嘱的话,只说一句:遇事莫急,多想想。”说着,要他睡觉,“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自己揉揉眼,给儿子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包了个小包袱,抖抖地从内衣口袋摸出仅有的几文钱,塞进包袱,放在崇韬的枕头边。崇韬脱下褂子,躺下。母亲拿起褂子看看,见胳膊肘处有个小窟窿,就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儿子身旁,穿针引线补起衣服。崇韬知道,这时候,劝妈睡觉没有用,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快快睡着,妈妈也补好衣服。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泪珠却不争气地从眼角滚落。母亲替他擦泪水,轻轻地,一下一下,“男子汉,不哭,咱不哭!”声音,柔柔地,一字一字。他睁开眼,向母亲笑笑,却见母亲的眼眶里亮晶晶的。他爬起来,抓起母亲的双手,贴在自己脸上,努力地笑笑。他也知道,那笑,肯定不自然,可是,他必须笑。笑过之后,他又躺下,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听见几年前那种嘈杂声,但,这次,好像更大,更近,更杂乱,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喊:“哥,哥!”还夹杂着“救命”声。“不对!”他,惊醒了,看见门外有火光。他抓起衣服,刚要开门,门被踏开了,把他掩到门后。挟着火光,闯进四五个人,手里挥舞刀剑,向床上乱砍。他刺溜一下,蹿出房门,藏在小山墙后。东厢房的门大开着,火已经窜上了房,他靠着前院墙挪到东厢房外,探头朝里一看,眼前,一片狼籍,里边,浓烟滚滚。他一头钻进去,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他冲进里间,摸摸床上,什么也没有,赶忙退出来,朝老师夫妇的床扑过去,还没到床边,就被什么拌倒了,伸手一摸,胡子拉茬的,是老师!他摇摇,没反应,把手放在鼻前试试,已经没气了。他觉得一阵阵眩晕,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前跨了一步,一个趔趄,又滑倒了。手一摸,摸到一个人头,脖子已经半断了,头发上满是粘粘的,腻腻的,是师母!他忽然想到西厢房的另一间,自己的母亲,便发疯似地跳起来,踉踉跄跄冲向西厢房。

贼人已经呼啸而去,西厢房也冒出了呼呼的火苗。他冲进去,摸到母亲,抱起就朝外冲,没到门边,就昏倒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郭崇韬醒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火,想起了强盗……他猛地翻身起来,摸摸妈妈,身体已经僵硬了,身上的衣服一搓就掉片。他才意识到,老师死了,师母死了,母亲也死了,家,成了一片瓦砾,有用的东西几乎全成了灰烬,他真想一死了之。转念想想,又几位亲人死了,为什么?谁和我们有如此深仇大恨?他想弄清楚。还有师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要靠自己寻找,便打消了死的念头。想到这儿,他恨自己,也怪父母,生在乱世,为什么不让他学武艺——学了武艺,就可以为他们报仇哇!借着夜色,他挖了三个坑,草草埋葬了老师、师母和母亲,揣上荷包,拉了一根木棍,昏昏沉沉地出了门,他要寻找师妹,他要寻找仇人。

十六

走了多少村,问了多少人,师妹的消息一点没有,这天,郭崇韬走进代州。代州城里,比乡下还冷清,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偶尔,有一半辆车从街上经过,车帘都罩得严严地,车也赶得飞快,要不是他早早躲开,马没踏他,车轱辘也会轧死他!几天了,没吃一点东西,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还直冒冷汗,头也昏沉沉的。

他想找一家饭馆,走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一家开门的饭馆。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一文不名!能去饭馆吗?不能!圣人最讨厌嗟来之食。可不去,命都没啦,要那个虚名干什么?再说——我可以赊,也可以给他们写写算算……文人嘛,难道还像叫花子一样向人讨要?正想着,一个叫花子走过来,手里攥着一块粑粑,身后跟着一只狗,那狗,毛像毡片,一块一块的,分不清什么颜色。那粑粑大概是高粱米的,烧煳了,焦黑焦黑的。那个叫花子目不斜视,晃晃悠悠地走几步,咬一口,那神气,就像是皇帝享用山珍海味!那狗,影子一样跟着叫花子,眼睛紧紧盯着粑粑。他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那只狗——狗还可以盯着粑粑!这么想着,嘴里的涎水竟流到下巴。他急忙用袖子擦擦,眼睛朝四边一扫,确信没人看见,才稍稍放下心来。

突然,一队兵丁过来了,他慌忙挪到路边,靠住一扇门板。没承想,那门没关,扑通一声,他四仰八叉跌进了门里,半晌起不来。他摸木棍,没有,抬头看看,木棍掉在门外。正在这时,一个小厮从里面走出来,扶他。那人个儿不高,劲却出奇地大,一下子就把他提溜起来。可他,没有劲了,那人一放,他又倒下了,几次都是这样。“懒驴,你也撑一下蹄呀!”他倒是想出力,想自己爬起来,可全身软绵绵的,哪里有劲呀?那人又扶他,他一鼓劲,头“嗡”地一声,晕过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后院厢房的炕上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坐在他的身旁。“醒了?我的妈吔,吓死人了,你整整睡了三天!”“我,这是在,哪里?”

“姜记削面馆。”老太太答道。一听这个名字,他的肠子咕噜噜地疼。“金锁!”后面有人应声。“把面端来,快!”还是前边见的那个小厮,进来了,步态轻盈,手中端着一碗面,热气腾腾。老太太接过,要给他喂。他想说句感激的话,却说不出来,恰好面也到了他的嘴边,他就把面和感激话一起咽进肚子,眼泪却随之滚了出来。“吃吧,吃吧,你饿坏了!”他大口大口地吃。那面,香哇!他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面!吃了一碗,那个叫金锁的小厮接过空碗出去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金锁又进来了,步态轻盈,手中还端着一碗面。他吃第二碗的时候,金锁眼盯着他,掩着口,似笑非笑。他一连吃了三大碗,还把面汤喝了个净光。金锁还是眼盯着他,掩着口,似笑非笑。老太太说:“好了,再吃,肚子就撑破了!”他不好意思,咧嘴笑笑。他也知道,他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可是,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老太太说:“天早黑了,你也吃饱了,好好睡一觉。”说着,交给他一身衣服,“金锁她哥穿过的,干净的,换上吧。你身上的衣服,我帮你洗洗,补补。”这些天,他哪里注意过自己的衣服?现在一看,不光是脏,煳得窟窿眼睛的,几乎盖不住自己的身子!他偷偷瞥了金锁一眼,金锁还是掩着口,似笑非笑,他忙拉拉被子,盖住自己的胸膛。老太太笑笑,说:“我们出去,你换衣服。过会儿,我来拿。”

第二天,太阳照在窗台上,暖洋洋地。郭崇韬醒来了,觉得身上有劲了,就爬起来,擦擦脸,走出厢房。这家也是四合院,前门闭着,前厅摆着几张桌子,桌上摞着凳子。他一摸桌面,一层灰,细细的,“这个饭馆,好长时间没开张了”,他想。听见后院有响动,他寻声走了过去。后厅中间是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两边分成八字,各有三张椅子。绕过屏风,中间一道门,通往后院。后院里,老太太就着太阳补衣裳,金锁手攥斧头,脚下几截半焦的椽,旁边是破好的柴禾。他瞅了一眼金锁,绾起的袖子里露出内衣,暗红色的,他的心一颤,“奶奶!”他忙上前打招呼,还想说一串串感谢的话。老太太说:“别,别!你多大了?有十六七吧?”

郭崇韬答道:“十七了。”“叫我大娘吧,我还不到五十岁……”郭崇韬有些诧异。

“我们是河中的庄户人,几十年跟土坷垃打交道,老相。”“河中?庄户人?”郭崇韬有些吃惊,“老远地,怎么到代州开饭馆?”她说:“几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四五个人,说我们庄院风水好,非要买,当家的不给,被他们暗害了。金锁的大哥告官,被他们捏个罪名,不知遣送到哪里去了。老家没法活,我们就逃到这里了……

咳,不说这些伤心事了。金锁,给你这位哥哥烧壶茶去!”金锁应声走了,崇韬走过去拾起斧头。“你干啥?”“劈柴禾。”“你劈不动。”大娘说,“劈柴是个重活。”

崇韬说,“我总不能白吃饭吧?古人云,‘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大娘问:“你念过书吧?”“读过几年。”“怪不得,说话文绉绉的。”崇韬拿起一截椽,十字搭在另一截椽上,抡起斧头,照准上边那根椽劈了下去。劈是劈着了,斧头却扎进椽里取不下。他摇了几摇,斧头没动。他不服气,使劲摇摇,还是没动。大娘说:“要使巧劲。你试试,用另一根木头斜敲斧背……”用大娘说的办法,三两下取出了斧头。他又抡起斧头,再劈。谁承想,斧头逛脱了,没劈到上边那根,差点劈了自己的腿。大娘慌了,对郭崇韬说,“你放下,放下,让她劈,她有劲!你是个读书人……”郭崇韬放下斧头,把四边散落的木屑朝一块归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