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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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浊流汹涌(1)

天已经大亮了。光线透过厚厚的帐幔,氤氲在帐里,嫣嫣的红。唐皇醒来了,他伸出胳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身子就像断了筋一样,没有一丝劲。他转头看看身旁的魏贵妃,她的脸红扑扑地,鼻翼间那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闪烁着熠熠的光。想起昨晚的亲昵,他情不自禁地翻过身,双手撑住身体,俯下头,把嘴唇轻轻放在魏贵妃周正滑腻的鼻梁上。魏贵妃睡梦中觉察到唐皇的鼻息,眯缝着眼,伸出两条笋一样的玉臂,搂住了唐皇的腰,那一对温润的乳房,蹭在唐皇的胸前,痒得唐皇全身发麻。唐皇索性搂紧魏贵妃,两人又粘在一起。一会儿,筋抽脉动,云消雨散。唐皇大汗淋漓,翻身平躺。魏贵妃松松玉臂,待唐皇睡平后,又侧身款款地勒住唐皇的腰。过了好一阵,唐皇喘息平顺了,魏贵妃凑到唐皇耳边,羞怯地说:“皇上,皇上,贱妾,有喜了。”唐皇猛地坐起身,问:“什么?你说什么?”魏贵妃娇嗔地说:“哎呀呀,还没听清楚呀?我,我怀上龙——种——了!”“真的?”

魏贵妃使劲地点点头:“这事,能说谎吗?都,都三个多月了!”“你怎么不早说?

这多危险!”唐皇抓住魏贵妃滑溜溜的肩膀,有些生气。魏贵妃嘟着小嘴:“给你说了,你还能到我这儿来?其实,其实,也不危险,三个月了,没什么事,你小心点就是了。”唐皇听说没事,又转忧为喜,兴奋地说:“太好了!没想到,你还能为朕生个儿子!”魏贵妃却转喜为忧,“这个儿子,能生吗?”“为什么不能?”唐皇问。魏贵妃支吾了好一阵,说:“就算皇上不怕贱妾学习晋献公之骊姬,也不怕儿子作了朱友贞的弟弟朱友孜?”唐皇哈哈一笑,用食指刮着魏贵妃的鼻梁说:“你怎么想出哪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在我们李家,没有谁敢胡作非为!”“我怕,怕刘……刘——留下后患。”“怕什么后患?你就放心大胆地给朕生个儿子,看哪个敢说三道四!听清了没有?”魏贵妃使劲点点头。说着,唐皇急忙起身,穿衣,下床,叫宫娥,“去,召太医!”宫娥应声出去了。魏贵妃忙欠身问:“大清早地,召太医干嘛?”“看你说的,你刚怀上,应该吃点保胎药哇!再说了,还不得问问,像你这身体,还需要补些什么。”魏贵妃的眼圈潮湿了,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咳了好几声,颤颤地说:“谢谢,皇上。”太医来了,把把脉,道了几声“恭喜”,开了一个药方,嘱咐了几件要注意的事,躬着腰退出去了。唐皇扶着魏贵妃坐在桌前,传膳。

用膳的时候,几个太监、宫娥交头接耳,嘁嘁嚓嚓。“说什么呢?大声点!”

唐皇问。景进回答:“没说什么呀!”唐皇诧异了:“怎么没说?朕都看见了!”景进扭身对宫娥们说,“别瞒皇上了,说吧!”一个宫娥上前几步,说:“昨晚,几个姐妹看见宫里有人影晃动,起来要问,又不见了。”“哦”,唐皇指着另一个宫娥问,“你看见了吗?”“我也看见了。”唐皇问:“是什么人?”“说不清。我还以为我没关门,走过去一看,门,关的紧紧的。”唐皇又问了几个宦官,都说门关着,却真的看到有人走动。“这才怪了!到底是什么人?”景进怯生生地回答:“大概,大概是鬼吧?”唐皇有些惊讶:“有这等事?男的女的?”“女的,也有男的。”“我怎么没看见?”唐皇说。“您是皇上,天帝的儿子,阳气太盛,鬼见了,都得躲着您!”景进回说。唐皇微微一笑,问:“真的有鬼?”大伙异口同声地回答:“真的有鬼!”听了这样的话,魏贵妃脸都变了颜色,颤兢兢地抓住了唐皇的袍袖。唐皇拍拍魏贵妃的手,关切地说:“不怕,不怕!”回头对景进说:“去,到魏州开元寺请一干道士,做几天法事,祛鬼消灾!”景进说:“要请道士,不必舍近求远,白马寺就有。不过……”“不过什么?”景进看看皇上,又低下头,不说话。“有什么话,快些说!别婆婆妈妈地。”景进支吾了好一会,才说:“奴才,以为,以为,不必请道士。”唐皇问:“为什么?”景进说:“看样子,这些鬼,不害人……”唐皇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她们,不害人,只是走来走去,说笑玩乐……”

众侍女七嘴八舌。景进接着说:“宫殿太大,宫里的内官、使女太少。多住些人,阳气盛了,鬼自然就没了。”还没等皇上说话,景进又接着说:“我在唐宫时,六宫贵贱不下万人,多热闹!这会儿,合起来也不足一千。内官太少,花草没人浇,树木没人修,房舍没人修,巡夜值更缺人,太后、贵妃房里的宫女……”唐皇看看魏贵妃,“闹鬼要闹到她这儿,可就出大事了!”景进忙随声附和:“是是是!皇宫里都没有一个康乐景象,京城里没有一个繁荣景象,国家哪能富强?”唐皇看看景进,问:“一下子,怎么弄那么多人来?”景进笑笑,说:“人,有的是,招手即来,就看皇上要不要。”唐皇不解地问:“此话怎讲?”景进说:“大唐崩塌……不,不,朱温篡逆之后,唐宫的内官都避难民间,下道圣旨,他们哪个会不欢欣鼓舞,速速归来?至于宫女嘛,也可以上民间采择……”“嗷——朕明白了。明天上朝就办这事!”

第二天,朝廷接连发下三道诏书,第一道是征集前朝宦官。诏书云,“皇纲已正,紫禁方严,凡事内官,不合更居外地。一应前朝内官及诸道监军并私家先所畜者,不计高低贵贱,并遣赴阙,不得辄有停滞”。第二道诏书,由景进选派得力宦官,远赴各镇采择民间女子,充实后宫,各地不得借口藏匿。第三道圣旨是:“洛阳城内隙地,任人请射修造,有主者限半年,令本主修盖,如过限不见屋宇,允许他人占有修造。但,所有修造,必须到户部和工部同时登记,得到允许,方能动工。”“藩方侯伯,内外臣僚,京畿无有安居之所,亦可请射,各自营修。诸道节度、观察,内库可酌情补贴银两。”这三道诏书一下,宫里宫外,全国上下,立刻就热闹非凡!

这里先说一个昭宗朝宦官李从袭,即前文所说的李公公,被金锁惊扰之后,连夜逃出代州。还没找到地方安顿,就听说朱温兵败退走。酒糟鼻子气恨恨地问:“走走走,往哪儿走?”李公公没吱声。烂眼圈说:“从长安逃到河中,再到代州,我们成了兔子的腿,光知道跑!”“你怨谁?”簸箕嘴说,“在河中,住的好好的,不是你要开赌场,讹人抢人,咋能激起公愤,被当地老百姓赶跑?”“河中就算怪我,这次呢?也怪我?”烂眼圈委屈地嘟囔。金鱼眼开口了,一副和事老的口气,“我们是逃难,不容易,谁都想大家好些。就说这次,抢姑娘为啥?献给朱温,求个富贵。谁知道,天杀的朱温,他打不胜啊!”“别说那些没用的,现在,往哪儿走?”

李公公叹口气,“能往哪儿走?晋王这里,外有刘夫人,内有曹夫人,就是晋王好这口,也插不进去啊!”酒糟鼻子问:“听你的意思,我们带着这些尤物赶往洛阳?”李公公说:“你的意思,把她们放了?”酒糟鼻子惊讶地看看李公公,“我哪里说过放?我们费了多大的神呐!”“还烧了房,杀了人……”烂眼圈喃喃地说。

金鱼眼接过话茬:“就是换不来宫中富贵,卖给大户作丫环,也能换回几两银子,不至于亏本。”李公公说:“是呀。我们下的是大本钱,造的是大鱼饵!怎么能随便放弃?你们不去洛阳,那就去幽州?刘守光那儿?”“不能不能”,烂眼圈说,“刘守光,我见过,鼠目寸光,没有多大本事,架子挺大,还喜欢杀人。他那里,万万去不得!”李公公说:“幽州去不得,只有上洛阳了!”

他们揣着惶惶的心情,踏着朱温败兵的脚后跟,赶了几天。到洛阳时,天已大黑了,城门落锁。想退回去找个客栈吧,人生地不熟,四周又伸手不见五指,只好在郊外一处小树林露宿。不到小半夜,来了一队巡逻兵,发现他们带了那么多妇女,就把他们拿下,推到俾将张继孙面前。张继孙问:“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李公公答:“李从袭,原昭宗朝宦官,现流落民间。”“你是宦官,带这么多妇女干啥?”李从袭以为,这些姑娘是献给朱温的,便觉得有恃无恐,实话实说了。张继孙听了,脑子就转开了:你献,还不如我献,我也想升官呀。可是,可是,怎么处理他们几个?给些银子,让他们走了?不行!和他们联手?不行不行!

干脆,把他们全喀嚓了!对,对!他们,本来就是漏网之鱼,早就该杀了!再说,他们是前朝宦官,没根没底,死了也没人问!想到这里,喝令手下:“这些家伙,拐卖妇女,罪恶昭彰,把他们拉到那边去,做了!”听说要杀他们,酒糟鼻子和簸箕嘴软瘫了,烂眼圈长叹一声:“为人作了亏心事,躲躲藏藏不到头!”引颈受戮。

李从袭拽拽拉他的士兵的衣袖,悄悄塞了几十两银子,那兵士把银子往怀里一揣,往空抡了一刀,“砰”地一声,砍断一棵小树,李从袭就势一躺,躲过了一劫。等张继孙他们一走,李从袭撒丫子离开了洛阳。

虏了十几个妇女,张继孙想,你朱温淫乱我们张家女人,我也一报还一报,先暗地尝尝献给你的女人!待他把十几个妇女带回营里,挑灯逐一问询,才发现他们个个细皮嫩肉,桃脸弯眉,遂起了淫心。试过了几夜,越发尝出了味道,加上他正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便把换官的想法丢到九霄云外,把她们全部留给自己享用。

李从袭捡了一条命,开始也还庆幸,过了几十天,越想越窝火,便潜回洛阳,暗地打听,得知那天劫持他的是张继孙,便指天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可是,那时,张全义被朱温封为魏王、太傅、河南尹,兼六军诸卫事,位高权重,张继孙也靠着义父的庇佑步步高升,李从袭只有把仇恨暗暗刻在心里。洛阳不能待,河中、代州也不敢回,就辗转逃到许州,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小商人,靠给小店铺站站柜台,给买主送点货物度日,过了好几年看人脸色的苦日子。

李存勖攻破汴梁,李从袭以手加额,“奶奶的,终于可以报仇了!”可惜,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张全义被唐皇封为齐王、太尉、中书令,依然兼任河南尹。

李从袭气的那个肚子哟,涨涨的,鼓一样,好几天也消不下去,常常弄错事。这不,今天,李从袭又一脸晦气,低头垂手,站在他家张掌柜面前。张掌柜骂他,“长的倒白白净净,姑娘一样,可惜没长脑子,又把几斤米白白地鳖出去”,还吩咐柜上,“把帐记下,年底加倍扣除!”李从袭不敢回嘴。就在此时,隔壁的王掌柜进得店来,对张掌柜耳语几句,张掌柜立刻满脸堆笑,把李从袭推到椅子里,要他坐,“我就说嘛,先生不是等闲之辈!”李从袭惊慌失措,愣愣地,不知怎么办好。

王掌柜问:“您是公公吧?”“您,怎么,知道的?”李从袭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掌柜,像一头正在逃窜的狼迎面撞上了猎人。“这还用问?你刚来我就看出来了。”李从袭惊出了一身冷汗。王掌柜说:“不必紧张,是这么回事。刚才小人有事,从节度使府门前经过,看见贴着皇榜,要各地官府,把你们尽快送到洛阳,‘不得辄有停滞’!”李从袭立刻跪倒在张掌柜脚下,捣蒜似的磕头,“求大人饶过奴才,绕过奴才!奴才甘愿给你当牛作马,不要工钱,不要工钱,你们,你们,不要把我交出去……”二位掌柜互相看看,一起搀扶李从袭,李从袭还是不停地磕头。

王掌柜高高扬起手,轻轻地在他肩膀拍了一拍,李从袭猛一哆嗦,“求,求你们,不,不要,把,我交出去,交出去……”王掌柜鼓起勇气说:“那诏书里说,你们是宫里的人,不应该埋没在外地,要你们回宫享福呐!”这下,李从袭听清楚了,他趴在地上,慢慢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真的?要我们,回宫?享福?”二位掌柜使劲点点头。李从袭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我去看看,看看……”他躬着腰倒退着,脚跟挂在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出了门,扭过身子,箭一样飞向节度使府。两位掌柜相视,大笑。

一到节度使府门前,就见围了一圈人,大伙都在指指戳戳。李从袭挤进人群,仔仔细细看了告示,挤出来,拍拍衣衫,摘下帽子,弹弹,又慢慢戴上,大摇大摆地踱到门官面前,说:“我,就是诏书里……”门官忙低头哈腰,把他迎进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大厅内,已经有三四十个前朝宦官。他们穿着各色衣服,互相寒暄,有的喜形于色,有的珠泪沾衣,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唏嘘有声。一见李从袭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向大伙一抱拳:“诸位,受苦了!”这一声问候,似乎勾起了所有人的共鸣,他们一齐哇哇大哭。这时,走进几个书吏,其中一个喊道:“哭什么哟!马上要到洛阳享福去了,还哭什么!”李从袭高声应和,“是啊,哭什么?应该笑!笑着感谢当今圣上!”说着,他先跪下,朝着洛阳方向叩头。众人也学他的样子,朝着洛阳方向磕头。“温明公有令,要给众位登记造册。

来,一个一个,登记!”登记结束,书吏对李从袭说:“这群人里,就你伺候过娘娘,你做他们的头吧?”李从袭爽快地答应了。当天晚上,许州节度使温韬设盛宴请众位宦官。第二天,就派十几辆专车把他们送往洛阳。

李从袭一到洛阳,就被景进看上,分配到刘夫人宫里。李从袭又善于揣摩主子心思,不几天,就被刘夫人视为亲信,凡事都要听听李从袭的意见。

过了不几天,皇上任命周匝为教坊副使,李从袭为内苑供奉使,伪梁教坊使陈俊为景州刺史,伪梁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为宪州刺史。郭崇韬扫视朝臣,周匝、李从袭等人喜形于色,王正言、豆卢革不置可否,冯道啊李愚啊也平静如水,郭崇韬急坏了,立即出列,亟谏不可。唐皇又是挤眼,又是摇手,郭崇韬好像没有看见,还是说个不停。唐皇拂袖退回后宫。晚上,唐皇密诏郭崇韬,生气地说:“你怎么回事?一点面子也不给?”郭崇韬说:“微臣只知江山,不知面子。”“你怎么知道,朕这样做不是为了江山社稷?群臣各有家室,遇事先想妻子,不能全力尽忠竭智,只有宦官,无牵无挂,一心想着国家……”“什么一心想着国家?”郭崇韬说,“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他们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敬,哪里还会想着国家?”唐皇噎住了,好一阵没有说话。郭崇韬却顺流直下,“他们自残,为的是自己,为的是畸形的威福!为了这种威福,他们不择手段地吹吹拍拍谄媚逢迎,这就是历代宦官乱政的根子……”“你还有完没完?”

唐皇强压怒火,说:“刚进大梁那会儿,朕已许诺周匝,给陈俊、储德源官坐。现在,一年多了,朕也没有兑现许诺,朕没脸见他们三人!你能不能别说什么了,给他们个官吧!啊?”郭崇韬说:“陛下,且不说其他将官,您的亲军里面,有多少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没得到赏赐,却给伪梁的伶人宦官晋爵,陛下不怕他们寒心?”

唐皇的脸阴沉下来,郭崇韬还是不管不顾,“官是民之父母,要管理,要组织,肩上担的是百姓的死活,国家的期望,没有能力怎么当?陛下,您给他们官坐,就不怕他们坏事而危及社稷?”唐皇的火快到嗓子眼,他提高了声音:“他们能坏什么事?他们没有多少本事,朕给了他们官,他们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坏朕的事?”

“卫州和德胜的失利,陛下也忘了?”唐皇一愣,马上回过神来大声吼道:“别说了!朕已经封了,你有能耐,把他们掳下去!”郭崇韬傻眼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一根木头。这一幕,风一样吹开了,宦官伶人把郭崇韬恨得咬牙切齿,周匝、李从袭们更是七窍生烟!

郭崇韬气烘烘地拂袖回府,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就把这事说给冯道,希望冯道也劝劝皇上。冯道说:“你呀你呀,真是条死牛筋!人家皇上不知道后果?”

郭崇韬说:“皇上怎么啦?皇上也是人!何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也不去劝劝他,任他胡来,你不觉得愧对饷银?”呛得冯道吭吭吃吃,半晌回不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