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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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浊流汹涌(2)

沉默半天,冯道说:“郭大人官高位显,您的话,皇上都没听,我怎么去说?皇上就是皇上,他绝不允许臣下蔑视他的尊严。再说了,皇上又没跟我讨论这事,我去说,那不是妄议朝政?皇上把你秘密召去,说明什么?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参与此事!我再提起,那不是批龙鳞?同时,也把您给卖了!您掂量掂量吧。”郭崇韬听了,身上又凉了半截!

郭崇韬昏头昏脑回到府里,王鼎丞又禀告一件事,弄得郭崇韬更睡不着觉,原来——

大雪纷飞,铺天盖地,把什么都变成了白色。刘夫人孤单单坐在后宫,百无聊赖。手里的香茶,袅袅地葳蕤热气。眼前的火炉里炭火正红,烤得胸前痒酥酥的,就像搂着存渥……一想到昨晚,她的脸就发烧。存渥呀,忒逗人怜爱,他说的那些话,叫人脸红心跳,他的手啊,摸到那儿,那儿就麻得哆嗦,特别是他的那个东西,硬硬的,粗粗的,插进来,和四周贴得紧紧地,舒畅得她只想叫,又不敢,一抽一送,弄得她浑身散了架似的舒服!二十多年了,云云雨雨多少次,也没有昨晚那样叫人心旌震颤!可惜时间太短,只有个把时辰吧?他就悄悄走了。那个冤家,临走,又亲亲她的乳房,吮吮她的乳头,逗的她下身又湿漉漉的,痒痒的。她把他的脑袋搂住,贴在两乳之间,久久地,不愿放开。她觉得,他的手也在颤抖,她想,他也不愿意离开,可是,他还是走了,依依不舍地,丢下一个热被窝,空落落的,叫人难受!“傻存渥,他还问我为什么和他好,这问题有答案吗?有,也没有。说没有,和谁在一起,还要原因吗?说有,我就是不够!不够!晚上没人陪我,我就难受!文人有个词,叫什么‘欲火中烧’,我就是欲火旺盛,烧得难以入眠!”

她又想到皇上。只要想到皇上,就免不了又爱又气!爱的是,他来了,满屋的喜气,喝口茶都比平时香。到了被窝,只恨时间太短。他那个东西比存渥还要壮伟,几个时辰都不倒,弄一次,几天也没法忘记。可气的是,我,名义上十分得宠,七八天还轮不上一次!可他夜夜不空!前几天,她一个人睡在宽大的龙床上,想到皇上正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她的身上就像火烧,下身湿漉漉的。这些年,皇上又收了不知多少新人,到她这儿来的更少了。听说,有几个骚狐狸精已经怀上了,尤其是那个魏贵人,不知道用的什么灵丹妙药,才几次,又怀上了,还说五个多月了!她要再生个儿子,以后,还不是我们继岌的威胁?愁哇——

这人也怪,刚生下来就哭,那就是愁哇!愁,伴随人的一生,就没有不愁的时候,也没有不愁的事!你刚不愁这个吧?那个又愁上了。没钱的时候愁,有了钱也愁——愁它太少;没地位时愁,有了地位也愁——怕它被那些妖精夺走。虽然愁的内容不一样,可她的愁,比任何人的愁,更大,更浓!怪不得曲里唱什么:“记得年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禁!”据说,这曲还是个神仙写的呐!神仙都愁,更别说我们凡人呢。你看这眼前,雪,无声地下,只是个白,白,白!红花没有了,绿草没有了,清水煮萝卜,一点味儿没有!叫几个伶人,唱几首曲吧?

也没什么新鲜的,除了“曾宴桃园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就是“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橪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这样的曲,不唱也罢,唱了,更叫人欲火中烧!请两个文人吧,唉,算了!他们只会胡诌“天上昏蒙蒙,地上黑咚咚。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还叫诗?更要紧的是,他们,不懂风情,说不到一块去。叫存渥吧?大白天,又有雪,脚印太明显。和几个太监侃侃荤话吧,太失身份,又白白惹人难受,没有实在意义呀!想来想去,上明堂殿,或者中兴殿,寻皇上去,到皇上那儿凑热闹,说不定皇上正排什么新曲,或者正和新来的美人快活呢!对!到他那儿去,“我乏味,叫你也做乐不成!”

明堂殿怎么静悄悄的,皇上没在?内侍在啊!他们都懒洋洋地,眼都不睁。她从屏风缝隙望去,皇上在呀!他,身旁既没有伶人,也没有美人,一个人在那儿写写画画。可没写几笔,就唰唰地三下两下,涂掉了。换一张宣纸,没画几笔,又哗啦啦撕破,揉成一团,扔到地下。他的脚旁,已经有几十个纸团了。那些纸团,呲牙咧嘴地散在地上,仿佛向来人诉说它们的愤懑。“他也有无聊的时候?”刘夫人暗暗吃惊,也有点幸灾乐祸。“皇上!”皇上回头一看:“你怎么——来了?”“下雪了,没事,一个人,在宫里,闷得慌……”她不明白,自己今天说话,怎么疙疙瘩瘩的。“我也烦呐。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皇上说,有气无力的。刘夫人心里忽然生出不少怜悯,“我们找点乐子。”她提议。“找什么乐子?”皇上问,“鞠,不想蹴,猎,打不成,看个风景吧,还漫天大雪!……”刘夫人说:“那——到哪个大臣家去。他们比我们玩的疯。就是找不到好玩的,说说笑话,也能逗乐呀!”皇上脸上露出了微笑:“好!这个主意好!……可是,到谁家去?……咱们在洛阳,洛阳,那就……”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河南尹,张全义家!”

到了张全义家,景进一声“皇上驾到!”把张全义全家又惊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尤其是那些丫鬟媳妇们,尖叫的,乱藏的,顾头不顾屁股,像没头苍蝇似的。继祚提了把刀就要冲向大门,张全义叫了声“我的个祖宗,你又干傻事!这个不是那个!”“什么‘这个不是那个’?哪个皇帝有点人样?”“是,是!他们,都没人样!可也有不同!这个更看重钱!和那个不太一样!”说着,夺下刀,哐啷啷扔在地上,把他推回去,拉住门,反锁了,吩咐家丁看住。跑回自己房里对储氏说:“准备礼物,重一点!”储氏的嘴角抽动一下,看不出是答应,还是哭,或许是,笑?“可不是,又得破财了!”张全义扭头要走,看储氏又往脸上贴花黄,气哼哼地说:“贴什么贴?老榆树皮了,还能贴成黄花闺女!”储氏一眨眼,那泪就咕噜噜滚落腮边,“我还不是为你,为这个家!”张全义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催促说:“快去,礼物!这个皇上爱的是金银财宝,不是你——蔫黄瓜!”话没说完,就朝大门跑去。从跑的那姿势看,谁都不会相信,那是个已逾古稀之人!

张全义把皇上、刘夫人和他们的卫队迎进来,一连声地吩咐上好茶,又责令下人赶快准备酒席。这期间,他把全家老少都叫来,拜见皇帝、刘夫人。皇上问:“怎么没见大公子继祚?”“继祚?”张全义一惊,立刻镇静地回说:“他到汝州去了。

他哥哥有点事,叫他去。”“汝州?他哥哥?”皇上问:“他不是老大吗?”张全义解释说:“是老大。我亲生的,他排行老大。我还收了个义子,比继祚大,叫张继孙,在汝州当防御使。”“哦”,皇上问:“伪梁时干什么?”“就在汝州任防御使。

皇上入主洛阳,仍留他做汝州任防御使。”“真是将门虎子!以后,他回洛阳,你们领到宫里来,让我也见见!”茶上来了,用的是象牙杯子,鹅黄色,半透明的。杯内,茶叶细细的,尖尖的,直立在水中。茶水清澈,闻闻,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沁肺腑。皇上抿了一口,咂咂嘴,真是香啊!张全义笑说:“圣上,这是今年的茶中之王,几十亩茶山,选来选去,只选了七八两。本说过几天给圣上贡去,没想,圣上驾临寒舍。”说着,叫下人捧过一只匣子,匣子是红底描金的。刘夫人接过来,并没揭开看里面所藏的茶叶,却把匣子捧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四周的金线。储氏抿嘴一笑,说:“还有几件物事,想献给皇上、刘夫人,不知中意不中意。现在拿出来,让皇上、夫人过过目。”说着,朝屏风后边一招手,一个丫鬟擎着一方黑红木盘,木盘里放着一样东西,上面用红绸盖着。刘夫人急忙放下手中的红底描金匣子,要揭红绸,却被皇上抢了先——下面是青玉酒杯一只。皇上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这只酒杯,只见它质地青幽,似觞却无耳,底部有很小的圆柄型足,两个长边用阴线刻着四个隐者,褒衣博带,坐在毯子上,两两相对吟饮。一边,一个身体丰腴的挽袖舀酒,削瘦长须的左手举觞畅饮。另一边,一人右手执杯,和趺坐的人说话。两边都有童子服侍。杯上的人物形象,举止风度,和竹林七贤极其相似。皇上喜形于色,说:“这只酒杯,价值连城啊!朕,是不是有点——掠人之美?”张全义急忙摆手:“不不不!这件玉器,早就想献给圣上。”唐皇又把这只酒杯捧到眼前,小心翼翼地把玩。第二个丫鬟上来,跪在刘夫人面前。刘夫人左手撩起袖子,右手轻轻拿开绸布,“哇——”地一声惊叫:一件首饰盒,全银做的,铮明瓦亮!

刘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首饰盒,里面放着琥珀双凤银佩一对,青玉孔雀银钗头一对,张全义说:“这是国朝宰相李德裕给敬宗的贡品。今日,臣把它献给夫人,也算是物归原主。”刘夫人拿着这些银器,舍不得松手,翻来覆去地看。唐皇问:“你——怎么知道它是唐代的银器?”张全义说:“这个不难。第一,做工。唐以前的金银器,大多是浇铸的。到了大唐,大多采用锻造法,也就是用锤一点一点敲打出来的。这样做出来的器皿,柔韧,精细。第二,装饰花纹。唐代国力强盛,装饰花纹富丽堂皇。您看,”他指着妆奁盒正面,那上面,用花枝圈成个圆形,圆内,有两只凤凰衔着绶带飞翔。“唐代前期的凤凰,多是一只,呈站立式,勾喙,长颈,翘尾。到了宝历前后,凤凰就飞起来了,而且是两只,相对或者相逐,口里还衔着花枝或绶带,四周,再饰以图案。”“你怎么知道这件就是李德裕进贡的?”张全义说:“大唐宝历元年(825年)七月,唐敬宗李湛要浙西进贡一套银妆具,共二十件。当时,李德裕在浙西任观察使,他真是犯了难,浙西没有银矿,不出银子!怎么办?就差人到淮南收购了十几斤银子,请银匠打造了二十件妆具。打好以后,派专使护送到长安。这就是其中的几件。”听了张全义的解说,刘夫人把首饰盒放在腿上,从里面拿起一股银钗,轻轻地插在鬓边。储氏抚掌笑说:“漂亮,漂亮!钗美,人美,两相辉映……”“什么呀!”张全义说,“那是人美,钗才美……”“是是是,人美人美!胜过杨玉环!”储氏说着,让两个丫环抬来一面铜镜。刘夫人抿抿鬓发,看着镜里的自己,又摸摸钗根缀的青玉孔雀,面向唐皇问:“好看吗?”

唐皇回道:“臭美!”几个人都笑了。

张全义一挥手,又一个五大三粗的丫环手托大盘,跪到皇上面前。皇上也用左手捋起右臂的长袖,用右手轻轻撩起盘上的红绸,像新郎官为新娘揭红盖头。揭开,是一幅卷轴。看卷轴的厚度,皇上猜出,它是一幅巨制,也是一件稀世珍品。

张全义叫下人把地毯扫扫,再用半干抹布抹了两遍,然后,抖抖嗦嗦解开丝绳,和丫鬟一起,放在地毯上,慢慢绽开——《历代帝王图》!唐皇早就听说过,国朝画家阎立本画了一幅《历代帝王图》,线条有力,挺拔,色彩凝重,堂皇,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自这幅画作问世之后,许多人都把它看做天下归心的祥瑞,大唐那一任皇帝都把它藏在深宫,隔上十天半月,请出来瞻仰一回。黄巢之乱,《历代帝王图》流失民间。听说,朱温窃国之后,也多次派人找过这张图,都未能如愿。今天,张全义把它献给朕,可见,天心所向!他离开座位,弯下腰,仔仔细细观赏这幅心仪已久的画图。它有一尺六七高,一丈六七尺长,画了古代十三位帝王。他逐一观赏这十三位帝王,昭帝,文静富态,从容沉着;文帝,口角局促,骄横外露;宇文邕嘛,质朴憨厚,简单暴戾;杨坚,颇富心计,却多疑寡断……他觉得,他的气质最像刘秀,可刘秀缺少文采;陈叔宝嘛,诗写的不错,也会登台演戏,可惜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在冲锋陷阵帅军御将上,根本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他认为,他更像魏武帝曹操,还比他的武艺高高在上!可惜里边没画……没画,不要紧,可以补哇!佛教不是崇尚七吗?十三位,缺一位,就是十四,两个七呀!真要补,曹操嘛,就不补了,他有点奸。那,补谁?朕,补朕呀!想到这儿,他激动地心旌震颤,嘴唇也止不住吧嗒吧嗒地。他为自己的想法骄傲!再想想,让谁画?这可是个重要的使命啊!荆浩?不行不行,他擅长山水,对人物,不那么在行。胡瑰?对,胡瑰!那张《卓歇图》画的多么精细入微,生动传神!哦,别急别急,听说还有不少后起之秀,如董源、徐熙、顾闳中、周文矩、王齐翰……说不定,他们画的更好……

“圣上,”谁叫他?“圣上,”是张全义,“圣上顺天应人,就了大位,社稷万幸,百姓万幸!今又得到《历代帝王图》,真是天降祥瑞!为了皇上大位永固,苍生平安,应该补做一件事了!”皇上愣了一下:“什么事?”“郊天呀!”此话一出,皇上露出谁也看不透的表情。呆了好一阵儿,“朕不是没有想过,可是——”

皇上有些说不出口。张全义问:“没银子?不瞒圣上,老臣早替圣上准备周全了!”

皇上和刘夫人相对愕然。张全义又说:“容微臣说明。朱友贞那个小孺子篡位之后,逼微臣为他准备郊天的一干物品,微臣不得不为他准备。谁知,他不是真龙天子,享用不起,还没郊天就灭亡了。圣上乃天之骄子,正好顺应天意,用来郊天。”皇上心里那个高兴,简直没法形容,喃喃地说:“郊天,本来是国家的仪式,花费累万,不是个人能承受的。爱卿却如此破费,朕,于心何安!”张全义急忙躬身施礼,说:“能为圣上出点力,乃微臣荣幸,圣上万万不要见外!”

酒席上来了,张全义请皇上、刘夫人上坐,自己站在桌旁侍侯。皇上忙拉过张全义和储氏,和自己坐在一桌,“今天在你府上,你是主人,你不就坐,我们还好意思坐吗?”张全义和储氏只好坐在下首相陪。张全义的其他家人,也在隔壁摆了几张酒桌,共同庆贺。

刘夫人要过酒壶,亲手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张全义,张全义惶恐地站起来,离席躬身说:“折杀微臣了!哪里有夫人为臣子把盏的?不敢当,不敢当!”刘夫人放下酒杯,突然趴在酒桌上,放声大哭,满屋的人不知就里,目瞪口呆!慌得张全义、储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隔壁的人也都过来,围在门口,面面相觑。

还是景进机灵,给刘夫人呈上一方绢帕,转面对皇上说:“夫人自幼失去父母,见了老人,想到父母,常常流泪。今日见了张大帅,想必又念及父母……”或许是点到痛处,刘夫人哭得更伤心了,先还是肩膀一耸一耸地,这会儿,全身都有些颤动。这哭声,惹得张全义夫妇的鼻子酸酸的,皇上的眼睛也潮湿了。唐皇站起身,拍拍刘夫人的肩膀,说:“不哭了,不哭了,哭得大家都难受。今日到张爱卿家,多高兴啊!应该高兴才对!”储氏从景进手里接过手绢,替刘夫人擦眼泪。刘夫人趁势倒在储氏怀里,抽抽嗒嗒地哭。储氏索性抱住刘夫人,一手为她擦泪,一手有节奏地拍着,身子还随着节奏摇晃,像妈妈哄着三四岁的小孩入睡,旁边的丫环用手绢捂着嘴,偷偷地笑。储氏瞪了一眼,说:“去,把我柜子上的玉鹿拿来!”一个丫鬟进去,拿来一件玉器,是只梅花鹿。那玉鹿,四蹄腾空,正在飞奔,好像受了惊吓,回头张望,那眼里,满是惊恐。它的头上生着珍珠盘状角,肌肉丰满,颇似活跃于山林草原的马鹿。储氏把玉鹿拿到皇后眼前,晃晃。刘夫人止住了哽咽,伸手抓过玉鹿,凝神看了很长时间,缓缓地把它贴在脸上,像年轻母亲贴着襁褓中的婴儿。储氏挥手命令门外的家人:“回你们屋去!”屋外的人回隔壁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