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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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浊流汹涌(5)

景进对唐皇说,“皇上知道吧,那年滹沱河发大水,淹坏了镇州关城……”唐皇说:“知道。听说有个神仙,路过镇州,要赵王拿五百两银子,做法事,祭龙王,赵王不肯,那位神仙说:‘我有五百毒龙,只派一只揭你镇州屋瓦,让你常山变成泽国!’果然,那天晚上,大风掀翻了无数屋瓦,大水把镇州变成了一片汪洋……”

“有这样人才?他在哪里?”刘夫人问。唐皇说:“这人叫王若讷,早已不知去向。”

刘夫人一脸失望,转头问李从袭:“你说的人,在哪里?”“很近,很近,就在白马寺!”“那,还不快快找来!”李从袭说:“找来?随便派个人找来?诸葛亮怎么出山的?刘备请了三回!他也是位大仙,咋能那么随便?最少,最少……”“怎么样?”刘夫人问。李从袭说:“最少,还不得像夫人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亲自去请?”“好哇!”刘夫人说,“我去就我去!我正想到白马寺还愿呢!”唐皇想了想,点点头,“你去吧,朕最近忙,有些事需要处理。”“那——让五弟陪妾吧?”

唐皇不假思索,“行,行!他说起来是个节度使,可从来没去过治所,就会吃喝玩乐。陪你去请大师,也算是做了件正经事。”

这天晚上,事少了点,关梓踱出衙门,心里还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他就不明白,天旱成了这个样子,百姓们心急火燎,那些达官贵人们怎么无动于衷,还争着抢着大兴土木,又为了屁大个事大打出手。他心里憋闷,信步走去,不觉来到芙蓉酒店,便走了进去,要了二两杜康,一碟花生豆,低着头,独自喝起了闷酒。

酒还没喝几口,一只赃手伸过来,抓了一把花生豆,扭头就跑。“谁这么大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关梓的气噌地就蹿上脑门,他喀啦一声推开桌子就追了出去。那个家伙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边把花生豆往嘴里塞。追了半条街,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是个半大小子,穿着肥大的不合体的短上衣。关梓喘了口气,“你是属兔子的,跑的还挺快!咋不跑了?”那小子使劲一甩,手滑脱了,关梓顺势抓住他的袖子,“呲——”袖子断了半片,他,又跑了。关梓刚想拔脚追,忽然觉得手中的半片袖子有点奇怪,就拿到街边的铺面灯下看。这半片袖子虽说油腻腻,脏兮兮,根本分不清颜色,翻过来看,却能看出是江南织锦,玫瑰红的底,绣的团枝牡丹。无论是织工还是绣工,都非常精美。关梓敏感地意识到:这里边肯定有什么文章!急忙把半片袖子塞进自己的口袋,拔腿就追了上去。这时候,他不想抓那个人了,只想尾随他,暗地里看着,好揭开自己心中的谜团。

那个半大小子蹿进一座破庙,随手掩住庙门。关梓隔着门缝朝里窥视。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吓得关梓一激灵,“这不是洛阳县衙的关老爷吗?”“是,是在下。您是——”“我叫李仕尧,人称落魄公子。”“噢——李公子,大名鼎鼎。您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我的家呀!”关梓奇怪了,“你家不是在积善坊吗?怎么?”“奇怪吗?您不想听听?”那个李公子问。关梓着实有些奇怪:李仕尧是名门贵胄,他的曾祖李德伦是国朝著名宰相,在积善坊有很阔绰的庄院,城外的还有平泉庄花园。前几年,听说他父亲因为几件宝贝被人杀了,花园也被人占了,可庄院还在,怎么就挪到这了?“这家伙,会不会耍什么阴谋?”再一想,“就是真有阴谋,已经来了,我就得弄个究竟。”想到这儿,“那就——请!”“请!”关梓跟着李仕尧进了破庙,来到厢房。

厢房里,一张瘸腿桌子,靠墙立着,上边一盏油灯,昏暗地摇曳。桌子旁边的墙拐角,铺着一堆麦草,麦草上,坐着一位妇女,两眼痴痴地,围着一床破棉絮,怀里抱着个三四岁孩子。另一个半大孩子,坐在麦草上,惊恐地瞪着关梓,一只手抖抖嗦嗦护着扯断了的半只袖子。关梓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片袖子,双手递给孩子。李仕尧红着脸说:“袍子改的。拙荆,神志不清,改的不合身。”关梓没说什么。李仕尧惴惴地问,“你们家老爷,最近很忙吧?”关梓回道:“忙。忙倒不怕,就是忙得不顺心,窝火。”李仕尧叹了口气,“您这么一说,我的话,就,就只好,咽回去了。”“别,别!”关梓拉住李仕尧,“有什么要小弟帮忙的,无论是公是私,尽管说!”李仕尧摇摇头:“是私事也是公事。嗨,不说了。这事太大,你们老爷拿不下来。”“看不起我们咋的?我们罗老爷说啦,老百姓的事就是最大的事!今天,你不说,就是对小弟的侮辱,也是对罗老爷的不信任!”李仕尧还是摇头,“老百姓都知道,罗老爷是个清官,好官!可这事太大,弄不好,罗老爷也得带灾!”

“带灾?带灾也要干!我们罗老爷说,大案,就难,越难,就越有啃头。干好了,对百姓,对社稷,好处就越大!”李仕尧说:“这案子,牵扯到汝州防御使,你们也敢接?”“汝州防御使?张继孙?”李仕尧说:“是呀!这个家伙,真可以说恶贯满盈!”“你说说,怎么个恶贯满盈?”关梓拉拉李仕尧,两人坐在麦草边上。李仕尧说道——

李仕尧的老宅子后院,有一块空地。自从唐皇下诏,要求洛阳隙地都盖房子,李仕尧就没消停过,许多有钱有势的人都盯上了那块风水宝地,隔三差五,总有人来找李仕尧,有的要换,有的要买,李仕尧都一口回绝:“那是我家后院,不是隙地,不换,也不卖。”可是,上门的人多了,李仕尧心里也打鼓。几个月前,张继孙找到了李仕尧,要他让出这院宅子,李仕尧才感到事态严重,想起父亲临死前给他说的“一定要守住老宅,死也要守住”的话,就东挪西借,想自己盖两栋房子占住。开挖地基那天,突然挖出两筐子铜钱,李仕尧忙叫封了,遣散了民工。晚上,自己和老婆抡起攫铲向下挖,儿子也来帮忙。没挖多久,就挖出了两个瓷罐,一大一小。李仕尧不敢声张,把两个瓷罐搬回卧室。老婆说:“先开大的。”儿子说:“先开小的。”李仕尧双手抱拳,双目微闭,向祖宗祷告一番,然后,他抱过大瓷罐,刮开蜡封,慢慢撬出木塞,哇,满满一罐黄澄澄的金锭!一家人喜晕了!“这下,再也不愁没钱盖房了!”老婆欣喜地抱住罐子。李仕尧望空一拜,“父亲大人,咱们的老宅有救了!”他又想到小瓷罐,手忙脚乱地打开,里面一枚玉印,方圆八寸,厚二寸,背纽蛟龙,光莹精妙,正面,篆刻四个大字:皇帝行宝。李仕尧出身名门,对古董也有些研究,他更明白:这个小东西,价值连城,几百上千罐金子也比不上它!“这下子,不光能保住老宅,说不定,连平泉庄也能赎回来!”他兴奋得红光满面,仿佛此时自己就在平泉庄的回廊上徜徉,一群群妓妾簇拥着他,欣赏假山、莲花、游鱼……忽然,他的脸色变了,俗话说:“家有宝,遭人扰;家有财,没地埋!”尤其是乱世,多少人早晨得财宝,晚上丢性命啊!“怎么办?藏,藏!

可藏哪里?怎么藏?”正在他慌乱之时,房门“哗啦”一声撞开,闯进一伙蒙面人,抢走了大小瓷罐和两筐铜钱!第二天,河南尹府衙来人,把他们一家四口赶出了家门!

“赶出家门?什么借口?”关梓问。“私藏官印官钱,阴谋叛乱!”“怎么加了这个罪名?”李仕尧说,“就为那枚玉印和两筐铜钱。事后我才知道,那些铜钱都是史思明二陷洛阳时铸的,他们说我想做史思明。”“望风捕影,岂有此理!”关梓气愤地骂。李仕尧说:“您不知道,还有更离奇的理由呢!”“还能编出什么理由?”

李仕尧说:“那种钱币有两种,一种铸着‘得一元宝’,一种铸着‘顺天元宝’,开始,史思明铸的‘得一元宝’,有人说,‘得一’不太吉利,史思明就下令改铸为‘顺天元宝’。他们说我开始‘得而欲为天下第一’,后来又想‘顺天意而得天下’!”

“放他娘的狗屁!”关梓忽然想起什么,忙问:“他们封你家门,怎么越级行事,不通告我们?”“您咋这么迂?他能通告你们吗?”“现在,你家还封着?”李仕尧抹抹眼泪,“封啥哟!第三天就打开了。张继孙占了,正在后院盖楼哩。三四个月了,我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关梓气得牙根痒痒,他攥紧拳头,高高举起,猛地向下一砸,“查!你说了,我们就查,绝不让这些恶人逍遥法外!”

关梓回到县衙,径直走进罗老爷后堂,他知道,老爷这会儿不会休息,没想到,董刚和徐放宜都在。“快来,快来”,董刚叫道:“老爷正等着你呐。”徐放宜递给关梓一杯水,示意他坐下。关梓也不坐,水也不喝,把他在李仕尧那里看到的听到的一口气说完,气哄哄地骂道:“他妈的,天子脚下,也敢这样胆大妄为,还有王法吗?”罗贯说:“你坐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呢!”关梓惊讶了,“你听董刚说。”“我到芙蓉酒店找你,碰上一个公公。他没头没脑地问我:你们整天忙乎什么?我说,事多得很,今天就发现有人大兴土木。他说:‘你们呐,黄牛过去看不见,虱子过去拽条腿!’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就问‘什么意思’,他说:‘皇上鼓励修射,你抓那些大兴土木干啥?有人招兵买马,私造兵器,阴谋暴乱,这么大的事,你们却视而不见!’我问是谁,他没明说,只告诉我:回去问问关梓,就是他想惩办的那个人。还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他还霸占几十个民女。’我们不知是谁,没法儿确定下步行动,就在这儿等你。”“你没问,他是谁?”董刚说:“问啦,他说,‘办案重要,问这干嘛。’”罗贯问:“以后见了,能不能认得?”“能!他那尖尖的嗓子,闭着眼都能听出来!”关梓嘟囔了一句:“奇了怪了,敢当面举报,却又匿名,为什么?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他不报名,自有他的原因。”罗贯说,“不说他啦,说说咱们怎么办。”董刚、关梓看着罗贯。罗贯说:“双管齐下。

关梓,你盯洛阳这头。董刚,张继孙不是汝州防御使吗?你去汝州。两边虽有分工,重点一样,即招兵买马,私造兵器,阴谋暴乱一事。注意:多抓人证物证!”

徐放宜问:“我干什么?”罗贯说:“你是书办,照例留守县衙!”

董刚叫过申铁铲和其他两个打过铁的衙役,四人扮作铁匠,赶到汝州,在防御使府附近分头摆上地摊。摆了好一阵儿,也没个人问。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军校领着几个军健走过来,问:“会打刀吗?”董刚拿起一把锄头说:“小人就会打镢、锨、锄头,不会打刀。”军校说:“真他妈的不识好歹!能打锨就能打刀!这年月,打镢、锨、锄头能挣几文?老子给你找个挣大钱的地方,你还推三阻四。你说说,到底去不去?”董刚沉吟一会儿,说:“去倒是可以去。我们这些现货怎么处理?”

“拿过去,折价!那么大的摊子,还能亏待你!”“折价?你们要这些,用不上啊!”

董刚装糊涂。那军校哈哈一笑:“你真是个乡巴佬!这年头,镢、锨、锄头多余,废铁还多余?”“啊?这么好的镢、锨当废铁卖呀?”“不当废铁当什么?银子?金子?真是的!”军校不耐烦了。董刚摸摸脖子,“好好好,算我倒霉。不过,我还得问一句:晚上能不能回家?隔几天回一趟,也行啊。”“你他妈的咋这么罗嗦?”

董刚又摸摸脖子,说:“没办法。家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隔几天,得回家看看……”“是不是晚上寂寞,扛不住,故意找借口?”董刚红了脸:“这位军爷,真会说笑话。”那个军校拍拍董刚,说:“看不出,你五大三粗,还是个孝子哩。那就特许吧——可以回去,但不能天天回去。就是回家,也只能在晚上。”董刚点点头,“也行。”那个军校扭头对一个军健命令:“领回去,交给铁匠营!”说着,带着其他人继续朝前走。不大一会儿,另三人也来到铁匠营,董刚装作不认识,和他们拱手招呼,三人也抱拳答礼,会意地一笑。管营的阎六炀指着一个炉子,“你们四个,起这个新炉!”

铁匠营内,烟熏火燎,锤声叮当,一片繁忙景象。董刚数数,大概有二十几腔炉子,百十个铁匠,都赤膊上身,挂着围裙。他们的胳膊上,围裙上,褐色的汗渍随着锤声滴沥哒啦往下掉。“师傅!”董刚向最近的老师傅和他的助手拱手问候,“请多多关照!”老师傅头也没抬,扬起右手的小锤,在砧子上“咣,咣”敲了两响,算是答礼。董刚他们脱掉上衣,穿上围裙,申铁铲拾起炭锨,清清炉膛,董刚捏把麦秸,在老师傅炉上点着,放进炉膛,申铁铲从半截瓷瓮片里,戳了半炭锨煤,平铺在点着的麦秸上,轻轻拉了几下风箱,火着了。阎六炀看了,翘起大拇指,“你们,还真是把式哇!”董刚笑笑,问:“铁在哪里?”阎六炀给了他一支竹签,抬手向右边指指,“找黑毛!”顺他指的方向看,不远处,也有偌大一个工房,热气腾腾。董刚拉了申铁铲,一起去抬铁坯。

他俩来到那个工房,门口一个大汉,胸前的黑毛长长的,正给领料的点货。董刚装作没看见,沿着沟坎,几步闯到最近的锅前,一个趔趄,一手抓在锅旁的铁锭上,另一只手被搅锅人抓住,竹签却飞起来,滴溜溜掉到锅里,一股黑烟,竹签就没了。“多玄哪!你要掉到锅里,连骨头渣都捞不上!”董刚咧咧嘴,算是答谢,随势摸摸铁锭,站直了身子。门口的大汉吼道:“谁叫你进去的?出来!”董刚慢腾腾地往出走,眼睛朝四边一轮,隐隐看到里面还支了几个大锅,锅里铁水滚滚,脚下,是一排排地沟,沟里安着刀模子。到了门口,才看见要领的料,伸手捞起一个,已经成了刀的形状,只不过全都半指厚,心想:“好乖乖,要不了一支香,就能打一把刀哇!”黑毛一把抢过去,哐啷一声扔在料堆里。“你是干什么的?乱闯乱抓!不怕剁手?”董刚忙赔个笑脸,“领料。”“竹签呢?”“竹签?”董刚说,“掉,掉锅里了。”“怎么没把你掉锅里?再去要!”董刚回去,又要了一支竹签,黑毛黑着脸,给他俩点了二十个刀坯,不耐烦地摆摆手,要他们抬走。

董刚他们打了三把刀,累得一身臭汗,申铁铲找了两个碗,舀了两碗凉水,董刚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申铁铲又去舀。阎六炀踅摸过来,“磨蹭什么?

快干活!”董刚慢腾腾地放下钳子、手锤,从腰里摸出一杆烟锅,在烟荷包里挖呀挖,挖了一袋烟,点着了,递给阎六炀,“来一口?”阎六炀一看董刚的神态,换了种口气,“我的爷爷,你快抽,小心黑毛看见!”又踅摸走了。旁边的老师傅说:“你真厉害!”“怎么了?”董刚问。老师傅的小锤在砧子上空砸两声,两个抡大锤的就停下锤来。老师傅说:“正打刀,谁敢停下来?就你们。”申铁铲说:“累了,就得歇歇;渴了,就得喝两口。”“理倒是这么个理。可对我们这些人,他们不讲理,一骂二打三剁手!”申铁铲吐了吐舌头,“这么横?”“在汝州这地面,防御使张家,谁惹得起?”董刚把烟袋递给老师傅,“您抽烟吗?”老师傅伸头朝四边看看,接过烟袋,可劲地抽了几口,仰起头,轻轻地吐,惬意地看烟袅袅地飞。董刚问:“您知不知道,他们的铁从哪里来?”“从哪里来?”老师傅说,“自家运。”“自家运?犯法!”董刚失声叫起来。老师傅瞥了董刚一眼,“大惊小怪!他们是什么人,还怕犯法?除了铁,他们还贩盐呢。”“从哪里贩?”老师傅把烟锅还给董刚,又抓起钳子、手锤,“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

太阳下山了,天还是热得蝎虎。皇太后曹老夫人瞅瞅给自己煽扇的梅英,问:“太妃要你跟我到洛阳,后悔吗?”梅英抿嘴笑笑,“不后悔。在您身边,跟太妃身边一样。”“净捡好听的哄我?想太妃不?”“想!您老不想?”曹老夫人叹口气,“咋能不想?要不是亚子亲自去接,缠着我,我才不上这鬼地方呢。晋阳哪有这么热!”“我给您打盆水,洗洗?”梅英打了一盆凉水,曹老夫人洗把脸,说:“走,看看韩、伊两位夫人去。”

到了宫门,门官就要通报,老夫人摆摆手,轻手轻脚走进去。刚到影壁前,只听有人唱曲,老夫人有点纳闷:两位媳妇虽说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平时却不怎么凑热闹,尤其是旱了几个月,百姓们遭难的时候,她们肯定不会轻歌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