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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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星殒蓉城(5)

每啭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

郭崇韬先被王仁裕简洁的语言吸引,想象着念奴的美丽,后又想,她到底怎么美?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增一分则太赤,减一分则太白?她的歌喉怎么个“出于朝霞之上”?怎么个“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一联想到西施貂禅赵飞燕杨玉环她们,他又陷入了无尽的深思:女人呐,你到底是什么?

老天给了男人无穷的智慧,担山的力气,那是要他们统治天下,改造天下!却给了你们如水的骨肉,如花的容颜,婉转的歌喉,为什么?老天要你们作什么?服侍男人?迷惑男人?抑或统治男人?有人说:“男人用智慧和力量改造天下,女人用美丽和撒娇控制男人;男人直接管理江山,女人间接统治天下”,“男人杀人因愤怒,女人杀人用狐媚”。是不是这样?说不是,周幽王宠妲己的事他早就读过,说是,昭君和亲的戚戚切切他也读过;说不是,刘皇后变幻莫测的脸,常常闯入他的梦魇,说是,高行珪小女高山的血,象大海,常常横亘在他的眼前,惊得他没法呼吸。还有许多女人,像小妹,一生没有幸福,却多次被恶人蹂躏,直到死亡,还冤沉海底——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就这样胡思乱想好长时间,他越发糊涂了。“看起来,得请教高人了!哪怕是出去散散心,也可以理理杂乱的思绪,平平坎坷的心情。”可是,西川,他才来不几天,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谁?忽然,他想到一个地方,想到一个人,便急切地喊:“来人!”王鼎丞进来,“请参军李大人!”

李愚来了,郭崇韬说:“咱俩去趟青城山。”“游玩?”郭崇韬说:“哪有心情游玩?

听说那儿有位传真天师,叫杜光庭,自号东瀛子,咱俩去会会。”郭崇韬叫丫鬟取了两套便装,二人换上。临出府门,李愚说:“蜀地甫靖,多带几个亲兵吧!”“算了”,郭崇韬说,“兵多了,招风,反而不安全。”说着,郭崇韬骑马就出了府门。

李愚贴着王鼎丞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王鼎丞急匆匆走了,李愚催马追了上去。

一出城,朔风呼呼,虽不如北方那么冷,却也寒气袭人,两人都裹裹衣领,放马快跑。大约一个多时辰,快到山边,人马都热乎了,风也消失了。看那青城山,葱绿可人,群峰环绕,俨然一座城郭,煞是好看。近处,原来整齐划一的“井”字形田地变得随山势,就地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说不清是什么形状,却也浑然天成,和谐得象夫妻、父子、母女。田边的小路曲曲弯弯,象随意流淌的小河,柔柔地,叫人心颤。人们的房屋既不相连,也不讲究座北向南,而是一家一个湾,一家一丘山,但都背山面水,坐落在山之魂上,水之韵中。那山,那湾,那田,那路,都满心欢喜地拥着一户人家,那么随和,那么自然,那么欣喜,又那么恬淡。

突然,不知从那里飘来一阵歌声,若隐若现:茅蓬低低紧抱檐,房前屋后水弯弯。野花掩映修竹外,鸡啼狗吠见炊烟。

这歌声,把郭崇韬心里的郁闷也冲淡了许多。他扭头对李愚说:“听见了吗?

真是仙乐呀!鄙人孤陋寡闻,也不可能听过念奴的歌,不知道怎么个‘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可我听了这歌,觉得这样的歌声,山挡不住,水淹不没,心里的一股郁结之气也顺山消了,随水散了,心里,蓝天,白云,清爽得不见纤丝粉尘。”

李愚笑了,“歌声美不美,取决于听歌人的喜好,更要看听歌人的心境。大人从繁忙的军政事务中逃出来,看到山呀,水呀,自然一身轻松,心境也变得开阔,再听到美妙的歌声,当然身心愉悦。”郭崇韬没说什么,他的脸红红的,嘴角上翘。两人的马踏着碎步,伴着淙淙的流水,迤俪向前。刚到山下,就感到青翠逼人,一股清冽的空气迎面扑来。

进了山门,沿左边的山路盘旋向上。一路上,溪水淙淙,林木参天,清风徐来,鸟鸣草绿,不时有白鹤从头顶飞过。转过天然图画,不一会儿眼前一亮,来到了一个道观。看那道观,建在青城山山腰,峭壁刀削,绿树掩映,面对群壑,祥云缭绕。观前一株银杏高峻挺拔,枝叶扶疏。扭头一看,门楣上一幅木匾,上书“常道观”三字,字体浑厚凝重。郭崇韬心有所动,打心眼里油然生出一股羡慕之情,遂口中念道:盘空蹑翠到山颠,竹箭云楼势逼天。古洞草深微有路,旧碑文灭不知年。八州物象通檐外,万里烟霞在目前。自是人间轻举地,何须蓬岛访真仙?

“何人要访假仙呐?”说话间,一个道童眉清目秀,站在马前,他的两个总角调皮地戳在头上。二人下了马,郭崇韬问道:“怎么说是‘要访假仙’呐?”那道童揖手,说:“阁下吟诵的诗里说,‘何须蓬岛访真仙’,蓬莱才有真仙,我们这青城山可不就是假仙?”郭崇韬和李愚会心一笑,说:“你这小童,好一张利嘴!你可知常道观的历史?”那道童嘻嘻一笑,开口道:“常道观创建于隋大业年间,当时名叫延庆观,国朝改成现在的名字。观后的峭壁间有天师洞,相传东汉张道陵天师在此修炼传道,创立了道教。”“哈,你也知道,青城山是道教的发祥地,你还敢说‘要访假仙’?你不怕张天师降罪?”那道童莞尔一笑,“别说张天师,就是我们的老祖宗太上老君,想的也是怎么教化人,从不体罚的。君岂不闻‘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郭崇韬听了,肃然起敬。转念一想:“你对道教经文,自然是倒背如流。对诗词,就不一定能了然于胸了吧?”想到这里,开口问道:“仙童,我考考你,老夫刚才吟诵的诗,何人所作?”道童歪着头,又看了看他们二人,嫣然一笑,“先生拿这个难我,是您的失察。这首诗是我师傅的大作,小道怎敢不知?这首诗名《题福唐观》,共有两首。请问郭先生,‘九月登临须有意,七年歧路亦堪愁’,您问的是什么‘愁’

呀?”郭崇韬急忙还礼,“仙童怎么知道鄙人贱姓?”李愚哈哈一笑:“郭大人真是聪明一世,他的背后就是您要拜访的——”“哦——”郭崇韬摇摇头,哑然失笑。

“师傅说,过一会儿,有两位高人造访敝观,命我在此迎候。请进!”二人在道童的引领下,进了观门。

这座道观里的石木碑刻琳琅满目,郭崇韬二人也来不及细看,只见一座大殿雄踞高台,重檐回廊,巍峨肃穆。门上一方大匾,上书三个大金字:“三皇殿”。进得殿来,只见正中坐着伏羲、神农、轩辕三皇神像。殿内香烟缭绕,静谧肃穆。二人拜过三皇,随道童走到殿后,扶着木制回廊进入天师洞。洞内红烛高烧,摇曳跳跃,张天师的塑像端坐龛内,道袍荏苒,容颜慈祥,五缕长髯飘飘,一双眼睛睿智而深邃。二人焚香祭拜,郭崇韬心里默祝天师能解惑释疑,李愚则愿天师保佑平安。拜毕,一位道长模样的人迎过来,“贫道东瀛子,恭迎二位大驾光临。”二人稽手还礼。延入偏殿,分宾主坐定。东瀛子呼道童上茶,道童答应一声,走出去泡茶。郭崇韬仔细打量,觉得这位东瀛子有些怪异:头发倒还有许多黑的,眉毛胡须却全白了,而且白得发亮,其中有几根白眉,长长的,挂在两颊,几乎垂到嘴角。

眼睛不大,却明净有神,看人的眼神,温和多于犀利。额头宽阔,几道细细的皱纹,稍稍带些波浪。下巴中间偏左,有一颗黑痣,圆圆的,很惹眼。郭崇韬说:“天师面善,好像在那里见过。”东瀛子一笑,眉毛一跳一跳地,两边的长眉,飘飘荡荡,像两个精灵。茶上来了,一股淡淡的清香立即氤氲在整个偏殿。东瀛子请二位客人用茶,自己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道:“君之乡梓在雁门,贫道生在杜陵;君一直在晋王幕府,随晋王南征北战;贫道从小家贫,入天台山学道,又避乱蜀州——咱两就像参辰,想见,也难得一见呐。”郭崇韬说:“是,是的。虽然如此,在下还是觉得,我们两人,就像一对老朋友,久别重逢。”东瀛子左手摸摸黑痣,捻捻长长的眉毛,说:“公台官居侍中、枢密使,是唐皇身边红人,贫道乃闲云野鹤,怎好高攀?”李愚说:“朋友,有好多种。一种是面交,整天见面,打个招呼,背过面,谁也想不起谁。一种是心交,志同道合,经常见面,互相勉励,互相帮助,就是三年五载没见面,彼此都在对方心里。一种是神交,虽从未谋面,却深深地了解对方,还把对方引为知己。你们二人,大概是最后一种交情吧?”

东瀛子又摸摸黑痣,捻捻眉毛:“郭公前呼后拥,贫道古刹青灯,怎么能拉到一起?”李愚说:“郭公投身戎伍,为的是匡复大唐,消靡战乱,解民于倒悬,天师寒窗青灯,研核诸子,用心血撰写《广成集》、《道德真经广圣义》、《道门科范大全集》,也为解救万民于苦海,为什么不能拉到一起?殊途同归呀!”见东瀛子还要故弄玄虚,李愚说:“广成先生,您忘了僖宗的嘱托了?”东瀛子听了此话,立即肃然起立,侧身而站。原来,前些年,僖宗幸蜀,曾到几处道观巡视,见香火清冷,门庭寥落,心中凄然。回京后,就着人在京畿遍访高道,择优选拔,找到了杜光庭。僖宗召见,问及对策,侃侃作答,全都切中时弊,僖宗龙颜大悦,遂赏紫衣,赐号广成先生,嘱托他执掌川中道教,救民水火,祈福社稷。王建据蜀,封为天师,待之愈厚。杜光庭也潜心研习《道德经》,招徒讲授,为道教的兴盛,立下了不世功勋。李愚见东瀛子陷入了深思,就站起身,离开桌子,躬身哈腰,模仿道童声调:“师傅说,过一会儿,有两位高人造访敝观,命我在此迎候。请进!”三人相视,大笑,道童的脸上也绽开了欣喜的花朵。郭崇韬呷了一口茶,问:“仙长近日可好?”“先生问的是学问,还是皮囊?”“哦……两者都有,两者都有!”“学问,没有多大长进,只是不敢懈怠。至于皮囊,倒还顽健。”郭崇韬说:“看仙长气东瀛子论道色红润,教人羡慕。”东瀛子微微一笑,说:“借佛家一句话,‘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心宽,自然体健。”“仙长道行深厚,一口一朵莲花。”东瀛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见笑了。”郭崇韬又问:“听说仙长在练气功?”“是啊”,东瀛子回说,“人活一口气嘛。练好气功,百病不生。华夏气功,博大精深,的确是强身健体的好道门。”郭崇韬忙接过话茬:“什么时候,仙长教教晚生?”东瀛子深沉地一笑,“气功,全在于心,不是简单的技艺。”“仙长的言下之意……”东瀛子说:“贫道,不是说侍中心不诚,更不是说侍中缺乏悟性,而是,侍中的心在建功立业,静不下来……”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一种无言的尴尬的沉默。

“仙长,咱们另换个话题”,还是郭崇韬打破了沉默,“唐军进驻成都,天师,您做何评价?”东瀛子淡淡一笑,“自王衍主蜀,贫道已不问国事多年了。再说了,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也不应为尘世之争烦恼。”郭崇韬说:“天师终究在蜀做过国师,还做过王衍的谏议大夫,您不觉得……”东瀛子又是淡淡一笑,“贫道的确做过蜀的谏议大夫,可惜,‘议’啦‘谏’啦,人家都置之不理,还不等于没做吗?

至于蜀灭,那是天意。老子说:‘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把舍我为天下看的很高贵的人,可以把天下交给他;喜欢舍我为天下的人,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既然蜀不舍小我,还变本加厉地戕害百姓,为什么不灭亡呢?倘若唐又以天下为家,依贫道笨想,它也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郭崇韬与李愚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都没说出来。东瀛子接着说:“不说我们道家,儒家的先哲也认为,‘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也就是说,上天生下百姓,百姓就是根本。至于那些州啊县啊,甚或国家啊,都是或依地域或依种族自然形成的集团,这些集团的头头们,首要任务是千方百计保证百姓吃好穿好住好。唐自僖宗以来,特别是黄巢起事以来,军阀们为了一己私利,互相攻伐,弄得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甚或暴尸荒野,这种惨状,违背了百姓为本的原理,早就该结束啦!”郭崇韬问:“天师以为,唐要保有天下,应该怎么做?”东瀛子顿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前边,贫道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吧,我再重复一遍:根本是爱民。不仅是唐,哪个王朝都应该这样做!”说到这儿,东瀛子又摸摸黑痣,捻捻长眉,说:“可惜的是,许多当官的不明白或不愿意明白这个道理,反而无限扩大自己的私欲——吃要山珍海味,住要高楼大厦,坐要驷马高车,还要玩女人,美声色,驾鹰犬,等等等等!他们真应该读读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些话,说得多么透彻啊!其实,他们的恶行,不光残害了百姓,对自己也有百害而无一利。”“残害百姓,那是不说自明的。‘对自己也有百害而无一利’,这话鄙人就不懂了,请明示。”东瀛子喝口茶,润润嗓子,“无限扩大私欲,多吃多占,追求享受,追求豪华,争相攀比,喝了老百姓血汗,吃了老百姓骨肉,给自己健康的身体染上了‘暴,酷,奢,淫,贼’五种毒疮,你说有什么好处?”东瀛子看出他们眼中的疑惑,就板着指头说:“暴则气血奔蹿,神智昏迷,是故神扰而气竭;酷则丧失仁爱,随意杀戮,是故失仁而心乱;奢则纯真游离,形容污秽,是故命逝而灵失;淫则精气泄漏,神魄疲倦,是故精竭而魂销;贼则心力交瘁,口干舌燥,是故内战而外绝。这五种毒疮,都是截身的刀锯,夺命的毒药,哪一个发了都会危及生命,难道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吗?”郭崇韬和李愚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称赞。李愚感慨地说:“社会动乱,没吃没穿,乱怕了,也穷怕了,刚有点权,就想多攒点,多占点,多挥霍点,把毒瘤当成人参,把自杀当成荣耀,乱世,把什么都搞反了!咱们老先人有一个词,叫‘饮鸩止渴’,正能概括这种现象!”东瀛子挑起了大拇指,“李参军见识深邃,令人敬佩!在语言上,也可以说是行家!今天这个乱世,民不聊生,老百姓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官,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李愚说:“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