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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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星殒蓉城(8)

“依我看,还是得找皇上——”伊夫人说,“他拴的结还是得他解……”“你拿什么理由说服他?”伊夫人又没了话说。正在山穷水尽之时,忽听后边“咚”的一声,几个宫女乱喊:“梅英姐,梅英姐!”两人急忙往后就走。只见梅英掉到床下!

“你,不会动,怎么……”话还没说完,只见梅英一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目光虽然不太明亮,声音却异常清楚地说:“夫人,奴才,奴才,就是人证!

去,去见皇上!”两人紧走几步,掺起梅英。伊夫人看着梅英的眼睛,惊喜若狂,“你,醒来了?”梅英使劲点点头。“你掌握那人的一些罪证?”梅英又使劲点点头。两人把梅英扶到椅子上坐好,梅英把她受太后指派,去白马寺听到、看到的一切,简单地叙述一遍,韩夫人气得满脸铁青,“畜生!丢人啊!祸害啊!”“梅英姑娘,”伊夫人问,“你把这些,给太后讲过了?”梅英略一迟疑,说:“没有。”“这就对了!你要说了,当时就能把太后气死。”梅英说:“我就怕这个。回来的路上,就想了很多很多。后来,还是决定,不说。太后似乎猜出了一点,虽然不很具体,却总觉得不是好事。她弥留之际,也曾问我,我也下定决心,要给她老人家说,可惜,她,去世了……”伊夫人叹了口气,说:“要是太后健在,该多好啊!”韩夫人看了她俩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走,现在去见皇上!”

长春宫后庭,灯火通明。韩夫人和伊夫人走进去,皇上和刘皇后正用晚膳,中间没有桌子,是七八个宫女半跪着,双手擎着菜盘,周围一圈宫女擎着蜡烛。韩夫人猛然想起,通消息的时候,那个宫女曾说过,刘皇后现在用膳,都要宫女托着碗,托着碟子,还把托碗盘的人叫做“肉台盘”——她要吃那个菜,就叫那个托盘的宫女近前。二人拜过了皇上皇后,唐皇用筷子敲敲盘子,“你们也吃点?”韩夫人回道:“不必了,我们用过晚膳。”“有什么事吗?”韩夫人又回道:“有。”唐皇说:“不重要吧?等朕用完晚膳。你们坐会儿。”说着,端起一杯酒,吱地一声,灌下肚去,咂咂嘴。斟酒的宫女忙给添上。几个宫女搬过两张椅子,放在韩夫人伊夫人面前,两人坐下。

刘皇后夹了一块笋,在鼻子前闻闻,皱皱眉,又放下了。唐皇夹块红烧兔肉,放在刘皇后面前的盘子里,“尝尝这个,又嫩又香,还不腻。”刘皇后瞅瞅,用筷子扒拉几下,撕了几缕,放进嘴里,嚼嚼,又吐出来,“不好不好,一股青草味,还不如山鸡肉!”唐皇说:“兔子,吃的是草,当然有股青草味。要有膻味,那不成了羊肉?”“膻味?本宫闻也不闻!”,“不闻不闻”,唐皇说:“在魏州,你不是说,再没有比羊肉香的东西了?”刘皇后剜了唐皇一眼,咕嘟道:“那是魏州,这儿是洛阳,能比吗?”“噢,这儿是洛阳”,唐皇撮起一把汤勺,“过两天,朕亲自给你射几只野鸡,行了吧?”刘皇后扭扭腰伎,飞了一个媚眼,酸得韩伊二位夫人直往上呕。唐皇舀了一勺鲫鱼汤,滴沥搭拉地送过来,刘皇后用嘴去接,烫了嘴唇,鱼汤洒了,掉在面前的宫女手上,疼得她直哆嗦。伊夫人一颤,拾身掏出锦帕,韩夫人忙拽她的袖子,要她坐下。有几滴洒在刘皇后的团花缎裙上,刘皇后扬起筷子,倏地戳翻了菜盆,菜,浇了宫女一头一脸,那脸立刻就烫起了血泡!唐皇大吼:“拉出去,打她四十鞭,看她还敢漫不经心!”伊夫人说:“圣上,我俩还是坐在前庭吧?”唐皇点点头,伊夫人拉着韩夫人转到前庭。

晚膳用完,唐皇和刘皇后一同来到前庭,韩夫人说:“我俩有事,要单独向皇上禀报。”唐皇摆摆手,刘皇后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临走,又朝倩桃努努嘴。倩桃端着一壶茶,给皇上和两位夫人斟过,皇上摆摆手,她也进去了。唐皇说:“什么事,快说吧。”韩夫人问:“皇上要杀郭侍中?”“谁说的?”“谁说的,重要吗?贱妾想知道的是,皇上是不是要杀郭侍中?”唐皇说:“没有啊。”“没有?”韩夫人问:“那,前边派了孟知祥,后边还要朱守殷干什么?您可要想清楚,这个人,能不能杀。”“这些,不是你们管的事。”韩夫人说:“圣上说的有理。自古以来,后妃不能干政。我们俩,一直恪守这个规矩。可是,第一,太后多次叮嘱,遇到军国大事,不可墨守成规。第二,在这件事上,有人早已干政,我们只是口头上说说。圣上不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你说什么?哪个早已干政?”皇上问。

韩夫人一反往日的唯唯诺诺,盯着唐皇的眼睛说:“还要贱妾揭明吗?她不但干了政,还瞒着皇上,用她的教令诛杀郭侍中!”“有这样的事?”皇上惊讶地问。韩夫人说:“有没有这样的事,圣上只要问问朱守殷不就清楚了?她要杀郭侍中蓄谋已久。”遂把梅英听到的简单复述一遍。唐皇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不可能!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从哪里听的,圣上先别急着问,贱妾一会自会把人交到你面前。她还有更龌龊的事,圣上愿不愿听?”“朕——有些困了,想休憩片刻……”韩夫人仆地跪下,拽着唐皇的裤角,“贱妾从来没有逼迫过圣上,这次,为了江山,为了社稷,请圣上把话听完。”遂把梅英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叙述。唐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韩夫人依然不管不顾地说着。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内庭撞出来,跪在唐皇脚下,大哭道:“皇上,你要给我做主!你能容忍她如此糟践本宫!”没等唐皇发话,她照着韩夫人的脸就抓了一把,韩夫人的脸立刻现出五道指印,血,顺着指印渗出,一滴一滴,像夕阳下五条小溪,红红的,亮亮的。伊夫人冲过来,跪在韩夫人身旁,掏出锦帕,替韩夫人沾血,韩夫人用手格过,“为打这个江山,将士们流了多少血,今天,为了保她,我流点血,就是搭上性命,又算什么?”唐皇看是刘皇后,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却转面冷冷地问韩夫人:“你的这些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奴婢!”随着喊声,殿外又撞进一人,跪在韩夫人身旁。唐皇定睛一看,认得是母亲身边的丫鬟梅英,“你,醒了?”梅英说:“奴婢醒得太迟了!太后健在的时候,奴婢就应该醒悟……”刘皇后的眼底,露出一丝惶恐,随即又喷出怒火。唐皇问:“这些东西,你听到的,看到的?”梅英朗声回说:“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你给朕重述一遍。”梅英说:“那天,刘皇后与李公公去白马寺,太后觉得蹊跷,派奴婢暗地跟踪……”刘皇后双手抱住唐皇的腿,“你看看,她们合伙编排你老婆,还抬出了老太后……”“老太太也……”唐皇突然醒悟,“这是借老太太压我。”遂指着梅英骂道:“胡说八道!太后那么聪明的人,能叫你干这等蠢事?”韩夫人说:“这也叫蠢事?这能叫蠢事?过去,太后的确没叫干过这类事。自从圣上收复河北以后,太后就多次在我们面前,说过她的忧虑,也多次要我们注意她的行踪……”“为什么?”“这个贱人开始经商……”唐皇怒吼:“嘴放干净点!她是皇后!”韩夫人冷笑了几声,“她也配叫皇后?圣上,你查查,华夏历史上,有几个她这样的皇后?”唐皇问:“她怎么啦?”“你问问她,都做了些什么?”刘皇后眼里分明射出两条蛇一样的芯子,直逼韩夫人,“本宫做什么了?当着皇上的面,你说清楚!”“要我说,可以呀!第一,暗地经商,欺行霸市;第二,垄断盐铁,妨害国家;第三,收受贿赂,干预朝政;第四,结党营私,谋害忠良;第五,道德败坏,淫乱宫廷;第六……”“大胆!”唐皇大声吼道:“你还有完没完?”韩夫人说:“没完!第六,忤逆人伦,杀害生父;第七……”“够啦够啦!她就是夺了你的皇后名分,你就忍心这样糟践她?”“我糟践她?她不做狗彘之事,谁能糟践她?就算老太后在世,也不敢说她半个脏字!”伊夫人捻着佛珠说:“皇后名分,本该就是姐姐的,可她不争。是我看不过眼,说过姐姐,可姐姐还是不争!今日看来,不争就对了!争像朱友珪、朱友贞那样的皇后,下场是什么,在场的人,哪个不心寒?”“你听听,你听听,”刘皇后拽着唐皇的裤腿说,“她们咒你哪!”“放肆!”唐皇愤怒地拔出宝剑,“你再说一句,别说你是昭宗钦赐,就是天王老子,朕也敢劈了你!”伊夫人见唐皇已经失去理智,拉住韩夫人说:“姐姐,我们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上对得起列祖列宗父王太后,下对得起自己良心和黎民百姓,我们走,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韩夫人平静地说:“妹妹,要走你走,我不走。取过昭宗赐婚不论,就是乡野婆子,也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李家媳妇,大唐妃子,生,不能为大唐分忧,死,也要惊醒噩梦中人!”说着,一把抢过宝剑,往脖子上一勒,立刻血花飞溅!伊夫人大哭一声“姐姐”昏死过去。梅英抓过宝剑,望空一拜,“太后英灵在上,梅英辜负了您的嘱托,成了大唐千古罪人,无颜见您!”扭身对唐皇说:“今日之事,全怪奴婢梅英,没有把实情禀告太后,致使两位夫人僭越礼法,干预朝政,梅英死有余辜。今日自挖双眼,愿皇上把它挂于宫门之上,我要看着奸人怎么毁掉了大唐!”说完,扑,扑!挖了双目,放在地上,自刎而死。

伊夫人醒来之后,回宫收拾了几件衣裳,只身去了洛阳西南七十里的寿张县。

在太后的坤陵边,另搭了一间茅屋,里面供着韩夫人和梅英的灵位,她一边吃斋念佛,一边为老太后守陵。

韩夫人死了,伊夫人走了,唐皇暴跳如雷,“死吧,走吧!五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他从原来的妃嫔媵嫱中胡乱挑了十几个,加了封号:昭义侯氏封为汧国夫人,昭容夏氏封为虢国夫人,昭媛白氏封为沛国夫人,出使美宣邓氏封为魏国夫人,御正楚真张氏封为凉国夫人,司簿德美周氏封为宋国夫人,其余,一并封为郡夫人,轮流歇宿。刘皇后知道唐皇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拈酸吃醋,反倒是嘘寒问暖,格外殷勤。

十二

这几天,成都的天气飘摇不定,一会儿风,一会儿雪,冷得贬骨。大白天,街道上行人稀少,天刚擦黑,店铺就全关了门,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黑黝黝地。

朱守殷心里高兴,这样的天,不用装扮,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城。到了皇宫,他一闪身就钻进了魏王行辕。魏王一见,从椅子上弹起来:“父王那里,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朱守殷说:“皇上那里倒没什么事,只是缺银子!听说,你这里……”“我这里,”魏王说,“我这里,没,没什么事呀?”“怎么没事?”李从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人家把刀都架到你脖子上了,你还说没事!”魏王说:“危言耸听,危言耸听,别再捕风捉影了!”李从袭说:“郭崇韬专权,郭崇韬收受贿赂,都不说了。他任命官员,哪一个跟你商量过?这不是培植私党?王宗弼联合那么多官员,要他留蜀,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郭令公并没想留在西川!”魏王喃喃地说。“没想留?”李从袭说,“没想留,为什么要杀王宗弼?我的魏王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得好好想想了!”朱守殷拿出皇后教令,“捕杀郭崇韬。”

魏王接过来,左看右看,“有父王的圣旨么?”几人面面相觑。魏王的头摇得象只卜郎鼓,“没有皇上圣旨,仅凭皇后教令,就杀招讨使,这事,亘古未有!你们再不要提这事了!”李从袭说:“我们不提可以,郭崇韬能不提吗?他要杀了你,我们回去怎么向皇上交代?”“郭崇韬不会杀我!皇上对他不薄,他也为大唐立了那么多功劳,他杀我,疯啦?傻啦?他不会杀我,我也不做负心事!”朱守殷说:“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来成都,郭崇韬很快就会知道。皇上的口敕,皇后的教令,他很快也会知道。这些,只要他知道,还有我们的小命吗?”听了这话,魏王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里,成了一堆扶不起来的肉。看着魏王那幅可怜相,朱守殷莫名其妙地有些同情了:真是锦绣囊中出纨绔!他父亲,多么英雄,枪下挑了多少英雄好汉!他这个样子,将来就是做了皇上,还不知是怎样一个窝囊肺!再一想,虽然他很窝囊,今天,我们还非得帮这个窝囊肺不可,要不然,我们也得赔上性命。想到这儿,朱守殷说:“好了好了,我们做,你躲起来,就当不知道,总可以了吧?”

魏王既没摇头,也没点头,他招呼外边的仆从,把他扶起来,挪到后帐,睡觉去了。

朱守殷看着魏王的身影消失了,转过头盯着李从袭,“还有一个事,得问问你。”

“什么事?”“动手的人,准备好了么?”“什么动手的人?”“你傻呀?杀——郭的人!”朱守殷没好气地说。“喔,没——有。”“怎么回 事?”李从袭说:“叫了好几个,一听杀郭崇韬,都打退堂鼓……”“你叫的哪类人?”“大将不能用,小兵也不敢用,只有叫那些不太出名的中级军校……”“他们,都了解郭崇韬,谁敢动手?

你就是给再多银子,封再大的官……”“是呀是呀!我磨破了嘴皮,这些家伙,官不敢当,银子也不敢拿,真是见了鬼了!”朱守殷指着李从袭的鼻子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郭崇韬是个儒士,不会武功,街上随便抓个叫花子,也能作齐这事。算了,算了,还是我来找。”“你找?怎么接近?怎么动手?用刀还是用……”“行啦行啦,你再别管!你把魏王的随从李环给我叫来就行了。”李从袭刚要走,朱守殷又问:“你叫的那几个军校,怎么处理的?”“我把他们——”李从袭比了个杀头的动作。“全部?”“放心,一个没留!”

夜,已经很深了,一切都隐在朦胧中。雪,还在下,落在地上,飒飒飒飒地,像给惊梦的人唱着催眠曲。朱守殷带了两个侍卫,沿着房檐的黑影向前摸索。已经出来不短了,他们都冻得瑟瑟发抖。“将军,咱回去吧?这么大的雪,哪里有坏人?”突然,几声短促而凄厉的叫声使朱守殷猛地一震。“进去!”顺着半掩的门,他们摸到正房外,朝里探看,一个黑影噙着刀蹲在地上翻腾什么。朱守殷三人悄悄摸到那人背后,三把剑几乎同时架到那人脖子上。那人没动,口里却说:“银子,还没找到,找到了,你们全拿去!”一个侍卫说:“银子,我们要,命,我们也要!”“小的撞上了哪路神仙?这么黑!”“我们是唐军!”那人一下子瘫软了。朱守殷叫找火,点灯。灯着了,“这下不黑了吧?你来看看,你有多黑!”朱守殷抓住那人的头发,要他一个一个看。床上三个人,一对七八十岁的老两口,一个四五岁的小孩,都躺在血泊中。看完,命令侍卫:“给我捆上,蒙住眼,压回去!”

押到魏王行营,朱守殷要一个侍卫通知伙房,弄四盘好菜,一碗汤,另一个站在门外,“不叫,莫进来!”侍卫答应,走了。他把那人领进自己房间,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对面。“你叫什么名字?”“小人郎七忍。”“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从小性烈,父母怕我惹事生非……”“你家住在哪里?”“成都郊外郎家坝。”“你知罪吗?”“知罪知罪,只求大人法外开恩!”朱守殷大声说:“想得美!

你的罪,还能法外开恩吗?”那人突然离开座位,跪在地上,捣蒜似地磕头,“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是吧?别来这套了!”朱守殷走过去,一把把他提起来,按在椅子上,“你想不想活命?”“想,想!”他又溜下椅子,跪在地上。朱守殷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叫你活,但你得给我做件事。”郎七忍又捣蒜似的磕头,“只要能活命,十件八件也行!”朱守殷走过去,亲自给他松绑,“你做成这件事,不仅让你活,还奖你五十两纹银,随你到哪里安家立业,怎么样?”那人搓搓手,搓搓胳膊,抬起头来,问:“大人,您说,要我干什么?”“杀人!”郎七忍吓得全身打颤,扑地又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口中还喊道:“饶了我吧,小人知罪,再也不敢杀人了!”朱守殷又把他提溜到椅子上,“看你那个熊样!你已经杀了多少人,再杀一个,又有何妨?”

郎七忍瞪着狐疑的眼睛,看着朱守殷,小声问:“大人的仇家吧?那,我干!”“好!

来人,上菜!”郎七忍舔舔嘴唇,“给我的?”朱守殷说:“是的。你吃饱了,我再给你说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