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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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锦瑟

沂水县人王生,小时候就成了孤儿,没有同族的人。家里很清贫,但是风度翩翩,是个很潇洒的小伙子。兰富翁见到他后很喜欢,就把女儿嫁给他,并许诺给他盖房子置办家产。王生娶了兰富翁女儿时间不长,兰富翁就死了。妻子的兄弟们都瞧不起他,理也不理。妻子更是盛气凌人,常像对待奴仆佣人们一样地对待他。自己吃的是美味佳肴,给他的则是粗茶淡饭,折根草棍当筷子摆在他面前。王生都忍耐了。

十九岁那年,王生去参加童子试,没考上。从城里回来,妻子正巧不在,锅里煮着羊肉,熟了,就拿出来吃。妻子进来,没说话,把锅端走了。王生非常羞愧,把筷子扔在地上,说:“这样对待我,还不如死了!”妻子恼了,问他什么时候死,并给他绳子上吊用。王生气得把碗扔过去,砸破了妻子的额头。

王生满含悲愤走出家,心想还真不如死了,就拿着绳子下到一个深谷中,到一棵树下,正找地方系绳子,忽然看见崖壁中稍略出一点裙摆,眨眼间,走出一个婢女,看见他,又急忙返回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那崖壁上也没有一点破的痕迹。很清楚是妖异,但正要找死,所以也不害怕,就放开绳子坐下来看。过了会儿,又露出半张脸,一看又缩回去了。想这些鬼怪,找到他们一定有可以死的药。就抓起块石头敲那崖壁,说:“如果地下可以进入,求你们给我指条路!我不是找快乐的,是个找死的人。”等了很长时间,没有回音,就又说了一遍。只听崖壁中说:“求死请暂且回去,可以晚上来。”那声音清楚尖锐,小得像蜜蜂在飞。他就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坐着等。不多久,已是繁星满天,崖壁间突然成了高级宅院,两扇大门静悄悄地敞开着。他就沿着台阶走进去。进去后才几步,就有一道溪流横在面前,冒着气像是温泉。用手一试,热得像开了一样,也不知道有多深。猜想是鬼神指给他的找死的地方,就纵身一跳。热流透过几层衣服,皮肤痛得像烂了一样。侥幸的是浮在上面没沉下去。泡得时间长了,也适应了,连抓带爬,极力挣扎,这才到了南岸,侥幸没有烫伤。继续往前走,远远看见那大房子里有灯光,就向那边走。猛然间冲出条狗,连扑带咬,袜子衣服都扯坏了。捡起块石头砸去,狗略退了一下。又来了一群狗吠叫着要咬,个个大得像牛犊。危急时刻,婢女出来喝退了狗,说:“求死郎来了吗?我家娘子可怜你穷困潦倒,让我送你到安乐窝,从此后再不会有灾难了。”拿灯照着路领他去。

打开后门,在黑夜中走着。到了一户人家门前,明亮的灯光射出窗外,说:“你自己进去,我走了。”他进去四下一打量,原来又回到自己家了。转身往外跑,碰到妻子的老妈子,说:“整天找你,又到哪去?”就拉着他进屋。妻子用手帕裹着伤,从床上下来笑着迎上来,说:“我们做夫妻一年多了,常有些出格荒唐的玩笑,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我也知道自己错了。你遭受讥诮是虚的,我却被实实在在地打伤了,这样,你的怒气也可以消解一点了。”就从床头拿出两块很大金锭,放在他怀里说:“以后吃饭穿衣,都照你的意思办,行了吧?”他不说话,扔下金子夺门而出,仍想到那深谷中,去敲那宅院的门。到了野外,那婢女脚小走得慢,远远还能看到她拿着的灯。他就一边猛追一边喊,那灯停下来。追上后,婢女说:“你又来了,辜负娘子的一片苦心。”王生说:“我要去死,不想再求活的事。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地下也应该需要人手。我愿意服役,的确不认为活着是什么快乐。”婢女说:“好死不如赖活,你的想法也太古怪了!我家没其它事,只有淘河、除粪、喂狗、背尸体等事;干得不合规矩,就要割耳朵、割鼻子、砍腿砍脚。你行吗?”回答说:“行。”又从后门进去。王生问:“怎么会有这些事?刚才说背尸体,哪来这么多死人?”婢女说:“我家娘子慈悲,设置了给孤园”收养那些最下层的身遭横死无家可归的野鬼。这些野鬼数以千计,每天都有死的,必须抬出去埋了,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又走了一会,来到一个地方,门上写着“给孤园”。进去后,见里面房屋错杂,臭气熏人。园中的鬼见了灯光就聚过来,都是些少头没腿的,不堪入目。王生掉头要走,看到有具尸体倒在墙下,走近一看,血肉狼藉。婢女说:“死了半天没抬出去,就被狗咬了。”就让他搬走,王生感到为难,婢女说:“如果不行,就请回去享你的安乐去吧!”王生没有办法,只好背起尸体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就求婢女替他说情,别让干这差事。婢女答应了。

走到一所房子旁,婢女说:“你先坐在这,我去说一声。喂狗的差事比较轻松,我替你谋来,也差不多可以因功折罪了。”去了一会儿,跑出来说:“来,过来!娘子出来了”他就跟着进去。见正房中四处悬挂着灯笼,有位姑娘靠门前坐着,约有二十多岁,非常美貌。王生就跪在台阶下。姑娘叫人拉起他,说:“这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喂狗;让他住在西屋,掌管文书档案。”王生很高兴,磕头致谢。姑娘说:“你看来还老实忠诚,要认真做好你的事。如果出了差错,罪责可不轻啊!”王生连连答应。婢女领他到西屋,见里面很清洁,很喜欢,感谢婢女。问娘子的情况。婢女说:“娘子小名叫锦瑟,是东海薛侯的女儿。我叫春燕。你早晚有需要,就请告诉我。”出去后又马上回来,拿来了衣服被褥放在床上。王生很高兴有了这样一个托身的地方。

第二天天一亮,王生就早早起来做事,整理那些录鬼簿。家中的所有仆役都来探望他,送给他许多酒和肉。王生为了避嫌,都推辞了。每天两餐,都从里边送来。娘子看他清廉谨慎,就特意赐给王生读书人的头巾和漂亮衣服。凡是有所赏赐,都让春燕送来。春燕很有风姿,熟了以后,常以眉目传情。王生却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出格,只是假装迟钝不明白。就这样两年多,赏赐的比他该得的多得多,但他依然谨慎小心严格要求自己,和以往一样。

一天夜里,正在睡觉,听到宅院里人声喧闹。赶忙起来,提着刀出来。只见火把映得满天通明。进去一看,见院子里到处是强盗,仆人们吓得四处逃窜。一个仆人催他一块逃,他不肯。把脸涂黑勒上腰,混在强盗堆里喊:“不要惊了薛娘子!只管把钱财搜寻出来,不要漏了。”当时各个房子里的强盗正在找锦瑟,都找不到。王生知道锦瑟还未被抓住后,就独自一人到院子后面去找。老妈子趴在那儿,才知道娘子和春燕都翻过墙去了。王生也翻过墙去,见主仆二人趴在黑暗的角落。就说:“这里怎么能藏得住?”锦瑟说:“我再也走不动了!”王生就扔下刀,背起她。跑了二、三里多路,累得汗流满身,才到了深谷,就放下她让她坐下。突然,冲出只老虎。王生大吃一惊,正要迎面挡住,那老虎已咬住了锦瑟。王生就一手抓住老虎的耳朵,尽全力把胳膊塞进老虎嘴里,以替代锦瑟,老虎被激怒了,放开锦瑟,猛咬他的胳膊,喀嚓有声。胳膊咬断掉在地上,老虎也就转身走了。锦瑟哭道:“你受苦了!你受苦了!”慌乱中他也不知道痛,只觉得血哗哗流得像水一样,就叫春燕撕衣服给自己包上。锦瑟拦住了,低头找到断臂,亲自用手接上,然后让春燕包上。

这时,天已经快要亮了,就慢慢往回走。到了家里,就像废墟一样。天亮以后,仆人女佣才逐渐回来。锦瑟亲自到西屋去看视王生。解开包扎,断骨头已接上,锦瑟又拿出药来涂在伤口上,才离开。从此以后,锦瑟更加看重他,无论什么,都和自己享有同等规格。胳膊好了以后,锦瑟就在自已的内屋摆酒请王生。再三让他坐,才在案角坐下。

锦瑟举杯劝酒,就像对待请来的贵客一样。坐了很长时间,说:“我的身子已接触到你的身子了,想要像楚王的女儿因钟建背了她而嫁给他那样。只是没有媒人,羞于自己提出来罢了。”他感到非常惶恐,说:“我蒙受你的大恩大德,就是献出生命也不能报答。这对我来说太过分了,惧怕遭到雷劈,实在不敢答应。如果你可怜我没家室,把婢女赐给我,也就很过分了。”一天;锦瑟的大姐瑶台来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美人。到了晚上,叫王生来,让他坐下,说:“我从千里之外来,是来替妹妹主婚的,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她嫁给你了。”王生又站起来推辞不敢。瑶台就叫人拿酒,让他们两个喝交杯酒。王生一个劲推辞,瑶台就夺过他的酒杯和锦瑟的交换了过来。王生就跪在地上叩头谢罪,然后才接过来喝了。喝完交杯酒,瑶台就出去了。锦瑟说:“实话告诉你:我是仙女,因有错被贬。我自愿住在地下,收养那些冤魂,以此来赎天帝的惩罚。又碰上天魔的劫难,就和你有了身体相合的缘分。从远方邀请大姐来,一方面让她主婚,一方面也是让她管家事,以便和你一同回去。”王生站起身恭敬地说:“地下是最快乐的地方!我家里有个很厉害的妻子,房子也窄小简陋,一定不能使你委屈地和她生活在一起。”锦瑟笑着说:“没关系。”酒醉后两人上床睡觉,恩爱欢恋备至。

又过了几天,锦瑟对他说:“阴间相会不能长久,请你先回去,把家事处理好了,我自已就来了。”给了他一匹马,打开门让他出去后,那崖壁又合上了。

王生骑着马回到村子,村里的人都吃惊不小。来到家门前,只见房子早已变成光彩照人的新房了,又高又大,连成一片。原来,王生离家的那天,他妻子把两个哥哥叫来,准备狠狠揍他一顿。等到晚上,也不见回来,就回去了。有人在沟里捡到他的鞋,怀疑王生已经死了。接着一年多也没消息。陕西有个商人到这来,找媒人去和兰家提亲,就在王生的房子里和兰氏成了婚。半年时间,就修起了连片的新屋。商人出外经商,又买了个妾回来,从此,也不安分起来。那商人也常常几个月不回来。

王生问清了情况,大怒,把马拴好就进去了。见到原来的老女佣,老女佣吃惊地跪在地上。王生斥责痛骂了一阵,让老女佣领他到妻子的住处,已经逃出去找不见了。随后在房子后面找到了她,已经上吊死了。王生就让人抬着她的尸体送回兰家。又叫那妾出来,有十八九岁,风姿仪容满不错,就和她住在一起。那商人托村里人和王生说,求王生把那妾还给他。妾知道了,哭着叫着不肯去。王生就准备了一份状子,要告商人霸占自己的产业和妻子的罪行。那随人一看,不敢再说什么,收拾了生意铺子向西去了。

王生正怀疑锦瑟负约,一天晚上,正和妾喝酒,忽然有车马来到门前,开门一看,锦瑟来了。锦瑟只留下春燕,其它跟来的人召打发回去了。进了内室,妾来拜见。锦瑟说:“她有宜生男孩的骨相!可以代我受生育之苦。”就赐给她锦缎衣服和珠子首饰。妾跪拜接受,站在一边侍候,锦瑟拉她坐下,说说笑笑,很开心。时间长了,锦瑟说:“我醉了,想睡觉!”王生也脱鞋上了床,妾就回自己房子。到了房子里一看,见王生躺在床上,很奇怪,就返回去看,那边已经熄灯了。

王生没有一夜不在妾的房里睡。一天夜里,妾悄悄起来到锦瑟那里偷看,竟看到王生正和锦瑟谈笑。惊奇极了,就忙跑回去告诉王生,可王生已不在床上了。天亮以后,悄悄告诉王生;王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有时留在锦瑟那儿,有时和妾睡在一起就告诉妾,要她不要把这怪事说出去。

时间长了,春燕也和王生有了私情,锦瑟就像不知道似的。一天,春燕突然要分娩,胎儿难产,只是大喊“娘子”。锦瑟一进来,孩子就生下了;抱起来一看,是个男孩。锦瑟剪断脐带,把孩子放在春燕怀里,笑着说:“婢子别再这样了!俗缘多了,割爱的时候就困难了。”从此后,春燕就不再生了。妾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三十年间,锦瑟不时回家看看,来去都在夜里。一天,带着春燕走后,就不再回来了。王生八十岁时,一天夜里忽然带着个老仆人出去,再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