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所有房间都走了个遍,把所有画像都看过了,之后就走到了外面的花园中。有个园丁把这里租了下来,他很用心地整理了这个花园,并且在宽阔的园地里还有很多树荫。有个乡村式的露天阶梯型剧场建在旁边,一片绿坡地就是舞台;有三个入口在后台侧边,有一道由香气四溢的枝叶组成的屏幕。夫人那双明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连舞台都看得很仔细,好像期待屏幕上浮现出那张脸。可是什么都没有。
“克蕾拉,可以了,”主人温柔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可以放心了吧?”
女主人非常高兴。很快她就适应了这座阴森的城堡,每天不是跟主人在绿荫下散步,就是弹琴唱歌、临摹城堡里的古画。她容貌艳丽,他感到美满幸福。早晨,天边还没出现鱼肚白,我便准备好了主人晨骑的马匹,他笑着跟我说:“巴提斯塔,一切顺利!”
“不错,先生。非常顺利,感谢上帝。”
这儿没有别人前来拜访。我把美女女仆带到露天咖啡厅、大教堂,去参加乡村庆典,去剧院看木偶戏、听歌剧。漂亮的小女仆被眼前的这些事物逗得心花怒放,意大利语她也学会了。上帝啊!真是难以置信。对于那个诡异的梦,女主人是否真的彻底忘记了呢?我会偶尔向卡洛琳娜提到这个问题。然后,美女卡洛琳娜跟我说——应该是了。真是让人高兴啊。
主人有一天收到一封信,就喊我过去。
“巴提斯塔!”
“先生,我在这儿!”
“有人把一位男士介绍给我,今晚他会在我们这儿就餐,他的大名叫做戴隆布拉先生。我要让你把王储规格的晚宴准备妥当。”
这个名字还真是奇怪,这个姓氏我是第一次听说。可是近来有很多包括贵族在内的人,因为政治立场问题遭到奥地利的追捕,因此就把名字改了,此人也许就是这样。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对我而言,戴隆布拉仅仅是个名字而已。
戴隆布拉先生当晚就来了(此时热内亚导游努力压低音量),我把他领到老城堡那间作为接待室的大房间。主人对他的接待很是热情,还把众人介绍给他。夫人站起身来行礼,突然脸色大变,一阵哀鸣从她口中发出,随即她就在大理石地板上昏倒了。
我这时才注意观察这位戴隆布拉先生,看到他的表情有些神秘、沉默,皮肤黝黑、五官清晰,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很帅,并且是灰胡须、黑头发。
主人把夫人扶起来,将她送进房间,我也请女仆卡洛琳娜赶紧跟上去。后来卡洛琳娜跟我说,当时女主人差点就被吓死了,并且整个晚上那个诡异的梦都搅得她心神不安。
主人也是心情烦躁——差不多要发疯了,他陷入极度的焦躁不安之中。戴隆布拉先生言谈中一再表达对女主人病重的慰问之情,看上去是个儒雅有礼的绅士。好几天来都刮着非洲季风(他是在住宿的马尔他十字饭店听到这个消息的),他说这对健康损害很大。他祝愿这位美丽的女士可以早日恢复健康。他请求主人能让他先行告辞,期待等到女主人身体恢复之后再登门拜访。主人当然没有让他就这么离开,晚上他们两人还共进了晚餐。
晚餐后不久戴隆布拉先生就走了。隔了一天,大门口又出现了他骑在马上的身影,他在马背上坐着,关切地询问女主人的情况。那一周他这样来了两三次。
综合美女卡洛琳娜的消息以及我自己的观察,我觉得主人已经下定了治好夫人幻想恐惧这个毛病的决心。他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并且有着坚定的意志。他跟女主人说,要是让这种幻想蔓延,就会导致忧郁,甚至让人发疯,他跟她说她自己就能决定一切,只要她能在这次莫名的软弱中挺过来,如英国淑女招待一般客人一样,成功地招待戴隆布拉先生,她就可以永远克服这个恐惧了。为了让此事有个了结,戴隆布拉先生又来到了这里,夫人在招待他的时候,虽然心中压抑着巨大的恐惧,却没有流露出一点异状,这一晚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对于夫人的改变,主人非常高兴,而为了确认夫人的问题是否完全消失了,他就经常邀请戴隆布拉先生前来。他对绘画、写作和音乐都很在行,只要他在,任何地方都能变成热闹的社交场所。
我有好多次都注意到,事实上女主人并未完全康复。在戴隆布拉先生面前,她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他,或者要是他在场,她就会有不祥的预感,她看着他的眼神会透露出一种着迷和惊恐的复杂感觉。而当我注意观察这个男人的时候,常常能够发现,戴隆布拉先生在半暗的大房间里或花园的阴影中站着,凝视着她,或者这么说:“在一片黑暗之中紧紧盯着她看。”说实话,美女卡洛琳娜对梦中那张脸的形容我始终没忘。
戴隆布拉先生第二次造访此地之后,主人就说:“好了,我亲爱的克蕾拉,你瞧,什么事都没发生!戴隆布拉来了,然后走了,你就像摔碎玻璃一样摔碎你的恐惧吧。”
“他还要——他还要过来吗?”夫人问她的丈夫。
“还会过来?嗯,这是肯定的嘛,他会常常过来的!你冷吗?你怎么了?”(此时女主人浑身颤抖。)
“不、不,亲爱的——但是——他把我吓坏了。你确定他必须要常常过来吗?”
“那是自然的,克蕾拉!”主人高兴地说道。
主人时刻期待着她可以完全康复,并且越来越好。她容貌艳丽,他感到美满幸福。
“巴提斯塔,一切顺利吧?”他又一次问我。
“不错,先生。非常顺利,感谢上帝。”
我们大家一道——一道(热内亚导游稍稍放大了音量接着说)从城堡离开,到罗马去参加嘉年华会。整天我都在外面待着,和一个同英国家庭来的导游,以及我的一个西西里岛朋友一起。晚上回到饭店的时候,我碰上了卡洛琳娜,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开过家门,此时心神慌乱地奔跑在大街上。
“发生了什么事?卡洛琳娜!”
“哦,巴提斯塔!哦,上帝啊!我的女主人去哪里了?”
“你说的是夫人?卡洛琳娜。”
“今天一大早她就失踪了——主人今天出门的时候跟我说别叫醒她。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整个晚上都没睡好,现在已经太累了,让她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晚上恢复过来再起床。可是她失踪了!她失踪了!主人回来之后,撞开门才发现她已经失踪了。我纯洁、善良而美丽的女主人啊!”
漂亮的女仆一边哭着,一边激动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她慌乱地喊叫着,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任由她如中枪般在我怀里昏倒。然后主人就过来了,看他的表情、声音和整个样子,都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我先把小女仆在她房间的床板上安顿好,让饭店的女招待照顾她。然后主人就带着我搭马车狂奔于黑暗之中,从荒凉的平原上一路穿过。第二天早晨,我们停在一个简陋的驿站,发现所有的马匹在十二小时前已经被租光了,分别去往不同的方向。“看这里!”戴隆布拉先生正赶着马车经过,突然大喊一声,车上的角落里则蜷缩着一个受到了惊吓的英国小姐。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说(说到这里,热内亚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消息。我只知道那张她在梦中看到的恐怖脸孔跟她在一起,被共同遗忘到伤风败德的沉默之中。
“你们讲那是什么?”得意洋洋的德国导游说道,“还鬼呢!这个故事中可没什么鬼。我再跟你们说个故事,你们再看看那是什么?还鬼呢!这个故事中也看不到鬼影啦!”
德国导游开始说他的故事。
曾经有一位英国的单身老绅士准备到我的祖国去旅行,就雇我当导游。他是个生意人,因为经常跟德国人做买卖,所以对德语也不陌生,他幼年时曾在德国住过,我想那是在大约六十多年之前,从那之后就再没回去过。
他名叫詹姆士,有个同样是单身汉的双胞胎弟弟约翰。这兄弟俩感情非常好,共同在“古德曼牧场”做买卖,可是没有在一起住。詹姆士先生在伦敦牛津街再往南一些的波兰街住着;约翰先生则在埃平森林居住。
詹姆士先生准备跟我在德国游览一个礼拜的时间,要视生意情况确定具体的出发日期。约翰先生到波兰街(我那时也在那儿住着)这里来,准备跟詹姆士先生同住一个礼拜,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告诉哥哥说:“我觉得身体不舒服,詹姆士。我想应该是痛风轻微发作,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我回家叫我的老管家照看我,他对我的健康状况了如指掌。我要是好了一些,肯定会过来给你们送行;我要是感觉身体还是不行没法回访,你们能否在出发前来看看我?”詹姆士先生当然没有异议,他们就握手定下了这件事(他们握手时总是两只手都用上),之后约翰先生乘着自己的旧式马车,回到了家中。
隔天晚上(即那个星期的第四天)就出事了。詹姆士先生举着点燃的蜡烛,穿着法兰绒的睡袍,到我的房中把熟睡的我叫醒。他在床边坐着,看着我说道:“我想我已经得了某种怪病,威廉。”
这时,我注意到有某种异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
“威廉,”他接着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不羞惭地跟你说这件事,不过我无法跟别人说。你的祖国是个通情达理的国家,总会仔细调查神秘事件,会慎重思考并判断难以理解的事情——或将之看成是无法判断和思考的——或者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可以得到妥善处理,从来都是如此。就在刚才,我看到了我弟弟的灵魂。”
我必须要说,当时一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全身的血液突然沸腾了起来。
“就在刚才,我看到了。”詹姆士先生又说了一遍。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现在他非常镇定,“我弟弟约翰的灵魂。我在床上躺着,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这时他到我房间中来了。他身穿白衣,诚挚地盯着我看,之后飘去了房间的另一头,瞅了瞅写字台上的那些文件,又转了过来,从床边经过时还是那么诚挚地盯着我看,最后走出了大门。我现在很清醒,我不想花费任何时间和精力对这幽灵进行调查。我觉得他是在警告我我生病了,我要去检查身体。”
我马上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让他不用担心,跟他说我马上就去把医生请来。我刚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阵“隆隆”的敲门声从前门传来,中间还夹杂着铃声。我的房间位于后面的阁楼,詹姆士先生的房间则处于二楼的前端。我们走下楼去,到了他的房间里面,把窗户推开,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是詹姆士先生?”楼下的男子后退了几步,抬头问道。
“不错,”詹姆士先生答道,“你是罗伯特,我弟弟的仆人吧。”
“先生,是的。我悲哀地前来告诉您,约翰先生得了很重的病,先生,甚至能说他大概就要死了。先生,他很想见一见您。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我祈求您去看看他,尽量快些。”
詹姆士先生跟我对视了一眼。“这太诡异了,”他说道,“威廉,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过去!”我帮他把衣服穿好,在他房间里随便穿了一下,然后就在马车里整理。疾驰的马蹄“哒哒”地敲击着波兰街通往埃平森林的道路。
那么,注意了。我跟着詹姆士先生走进他弟弟的房中,下面这些事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
在长型卧室的最深处是一张床,他弟弟就躺在上面。那儿还有他的老管家以及别的人,总共大约有三、四个人,从中午过后他们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跟那个幽灵一样,身穿白衣——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此时穿的是睡袍。他看上去跟那个幽灵一模一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詹姆士先生进入房间之后,他的眼神就始终停留在他弟弟身上。
然而,当哥哥靠近了那张床,弟弟慢慢地坐起来,凝视着他,开口说道:
“你刚才见过我,詹姆士,就在今晚——你明白的!”
之后他就去世了!
德国导游说完这个故事后,我等着想听别人对这个诡异事件的评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转过头去看,才注意到五个导游都不在那儿了,刚才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他们被周围鬼魅一样的山影吸进了亘古不变的积雪之中。
此时,在这恐怖的景色之中,我已完全没有了独坐的心情,我身上感受着刺骨的寒风——或者说,我害怕独自在任何地方待着。因此,我回到了修道院旅客休息室,注意到那位美国绅士还想接着把可敬的亚纳尼亚·道奇的生平传奇讲完,我就把它都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