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无论拥有多高的智慧和文化素养,都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将自己精神上的独特经验跟别人进行分享。当他们把这些诡异的经验理性地告诉人们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倾听者都会觉得恐惧,倾听者很难给出他们期望中的回应,反而会对他们说这些话的动机产生怀疑乃至对之进行嘲讽。按理说,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应该勇于说出自己看到过的如海蛇这般的奇怪生物,然而一个容易冲动、易于幻想、沉浸在自己的梦想和心理层面、拥有敏锐的第六感的旅行者,则需要克服心理障碍才能将自己的遭遇坦诚地叙述出来。我想,很多旅行者都不愿说出自己经历的那些特殊体验,因为他们害怕那仅仅是自己的幻想,因而这些特殊体验就难以为人所知。我们通常只会畅谈自我的主观经验,而对客观事物的讨论反而谨小慎微,于是那些也许很奇特的事情就显得平淡了,而人们的见闻就可悲地被局限一隅,似乎这个世界藏匿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并非是为了建立、支持或反对某个理论才进行这样的陈述,柏林书商的发展过程我一清二楚,一个后期皇室天文学家的夫人跟大卫·布威斯特爵士有关的故事我也曾读过,对于流传在私人朋友圈子里的幽灵鬼魂的故事,我更是点点滴滴地收集了起来。我必须先做如下声明:这位女性受害者,虽说追究起来也跟我有一丁点儿的关系,然而严格而论,我们的关系确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要是错误的假设埋伏在我叙述的起点,那我就必须要对其中一部分原因进行解释,我不想做这种无意义的无用功。这无关于我继承自祖先的怪异性格,类似的幽灵经验我过去以及将来都没有经历。
或者是很多年前,或者是最近几年前,我们已经记不清了,一件众人瞩目的谋杀案出现在英国,当各地流传开这件恐怖的事件时,关于谋杀者的新闻也开始不断出现,然而若是可以,我宁可将这个坏蛋的所作所为全部忘掉。既然新门监狱中已经埋下了他的身体,我也应该埋葬起对他的记忆,在此,我故意把有关这个罪犯的性格线索隐匿不说。
在人们发现这桩谋杀事件伊始,一般说来,第一时间里被怀疑和注意的人都不是那个最后被抓住并审判的男子,或者说,通常起初的时候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对于事实我当然没法加以精确掌握,也就没法进行推论。关于他的报道也很少见诸当时的报纸,我们很容易地注意到,目前为止,人们对他的所知还非常有限,报纸还是没有对他作什么报道。
吃早饭的时候,我打开晨报,一桩谋杀案被报纸报道,它很是有趣,所以我认真读了三遍。那桩谋杀案发生的地点是卧房,当我把报纸放下时,突然有一丝画面从脑中闪过,这种经历难以用言语形容,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了。在氤氲的画面之中,那个卧室的样子好像就浮现在我眼前,我对自己房间的记忆一一闪过,就如同一幅无法着墨的画显现于流动的河水上面。虽说画面出现的时间只有一瞬间,然而内容却清晰无比,其中的细节我都能记住,我确信自己曾看到尸体消失于床上,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是什么浪漫之地让我产生了这个古怪的念头,那是个对我来说还很新奇的地方,位于圣雅各街附近转角处的皮卡迪利大道上的房间中。那时我正在安乐椅上坐着,从椅子上发射出的一道古怪银光伴随着这个回忆,不过请注意,椅子能来回行动,因为下面装着脚轮。房间在二楼,窗户有两扇,我走到一扇前,看着无数的物体在皮卡迪利大道上移动,试图振作起精神。那个秋天的早晨天空明亮,风有点大,阳光跳跃于街道上,是个令人愉悦的天气。当时一阵螺旋柱状的旋风把公园满地的落叶吹起,大风嘶啸之时,落叶四散飞舞,此时我看到对面走过来两个男子。他们自西向东而行,两人前后相随,前面那个不时回头看看走在后面的那个,他们中间隔了大约三十步,后面的男子右手威胁似的高高举着,紧紧跟在后面。一开始,这个奇异稳定的姿势就吸引了我,好奇这种恐吓般的姿态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然后更加诡异的在于,在这条热闹的大道上,这个举动竟然无人注意,这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走着,顺利地从路人身边走过,然而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刻意给他们让路,碰到他们,乃至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们从我家窗户经过时,同时凝视着我。对他们的脸我仔细加以观察,发觉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能轻易地把他们认出来。在前面走的男子额头非常之高,在后面跟着的男子则有着混杂的石蜡色的肌肤,另外,他们五官的显着之处我也能够认出。
我单身一人,家中只有一个男仆和他的太太。我供职于一家银行的分行,我的希望是可以做到部门主管,真的跟别人想象的那样,我的工作非常轻松。然而就在我准备改变之时,在那个秋天却被留在了镇上。我并未生病,然而身体也不是很好,我身体的疲惫不堪,对单调生活的心灰意冷,诸位应该能够感受到,甚至我还有些轻微的消化不良。我那位杰出的家庭医生对我保证,世界上最适合描述我当下的健康状况的字眼就是“轻微的消化不良”了,我在向他询问健康状况时,他就把这几个字写到了病历上。
当谋杀案的细节被一点点披露,人们对之逐渐明了之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心思被谋杀案所占据,我努力忽视它,不让那种破案的兴奋感影响我的感受。不过这件难解的谋杀案的最终裁定结果我还是知道的,那个嫌疑人在新门监狱中羁押着,正在接受审判,我也晓得中央犯罪法庭把这次审判延迟了一个会期,理由是需要有更多时间对这件侵害罪的辩护工作加以准备。如此说来,我应该也会晓得什么时候重新审理这件被延迟的案件,然而实际上,案情的进展我一无所知。
我的更衣室、卧房和起居室都处于同一层楼,而起居室和更衣室中间则隔着卧房。卧室里面有一扇门通到楼梯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它连接着我的一部分盥洗设备。因为这种特殊的布局,为了便于监督管理,我只好钉紧这扇门。
某个深夜,我在卧房里站着,把一些家务上的事跟准备睡觉的仆人交代清楚。当时,我面对着通到起居室的那扇门,我的仆人则背对着门,当时门被关得很严实。当我说话时,我看到门突然开了,一个男子往里面窥探,他神秘而热诚地对我示意召唤,他就是在皮卡迪利大道上走在后面的那个家伙,他的肤色是混杂的石蜡色。
这个人影向后缩着关上了门,然后我赶紧从卧室穿过,把起居室的门打开,朝里面看。我把点燃的烛火拿在手上,心中祈祷那个人影千万别在我的起居室里,所幸我真的没看到他。
我注意到了惊讶得呆立不动的仆人,就立即转过身看着他,我跟他说:“德瑞克!你知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发毛,因为刚才好像有一个……”
突然之间他开始猛烈地颤抖,我就把战栗的手放到他的胸口试图安抚他,他说:“哦,是的,主人,我看到有个死人正在向我们发出召唤。”
就在我试图安抚德瑞克之前,我简直难以想象,这个二十年来跟随着我并被我信任有加的仆人,竟然会说出他看到一个死人的鬼魂这种话。我无比惊讶于他的这种改变,我在摸到他的时候,我相信是因为我诡异的态度导致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某个影像。
我让约翰·德瑞克拿些白兰地过来,我们每人都喝了一杯。当时的气氛非常诡异,我们俩都沉默无语,那个恐怖的景象在我们脑海中回放,我敢断定,我唯一一次见到那张脸孔,就是在皮卡迪利大道的那一回。我比较了一下之前我站在床边看到的那种表情和他在门边召唤我的那种表情,就有了一个结论,我注意到首次碰面时,他力图使我对他印象深刻,这一次碰面的时候,他已经确定他的长相被我完全记住了。
事实上,当晚我的心情非常不好,虽说不好解释,然而凭借直觉我知道,鬼影再也不会来了。天色放亮时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约翰·德瑞克拿着一张文件走到我的床边,把我叫醒。
显然我的仆人跟送信人争吵的原因,就在于这张文件,这是张法院的传票,传唤我出席不久后举行于旧巴里的中央犯罪法庭的会议。在约翰·德瑞克看来,以前我从来没有被法院传唤过,他觉得凭我的阶级地位不应该接触那些低阶层的法院陪审员,他的这种印象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只确定他立即就对法院传票予以了拒绝,然而送信者的回应非常冷淡,他说不管我是否出席,都跟他无关。反正传票已经送来了,忙着拒绝接受没有意义,我要思考一下怎样出庭才对。
起初的一两天中,我不知道是应该干脆置之不理,还是要对法院做出什么回应,这件事所蕴藏的神秘意蕴或者某种极具吸引力的影响力,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那时我对自己的想法信心十足,可是最后一颗炸弹出现在了我单调的生命中,那便是我决定接受法庭的传唤。
在十一月某个阴冷的上午,浓浓的棕色大雾笼罩着皮卡迪利大道,天色越来越暗,最后沉重的浓雾甚至完全遮盖了巴尔寺庙的东方。这一天就是出庭的日子。煤油灯照亮了法院的走道和阶梯,整个法院都让人感觉温暖明亮,直到执法人员把我传唤到旧法庭,拥挤的人群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意识到对谋杀犯的审判也在这天举行。而且直到他们费尽心力把我请到旧法庭里面,我才晓得将会质询我的是哪个法官。我内心的想法就是这些,这些想法是对是错我无法断定,所以也没法将之看成正确的陈述。
我在法官旁边的位置上坐着等待,看着法院,我注意到外面浓雾弥漫,狂风嘶吼,黑色的烟雾堵在窗外如垂挂着的阴郁窗帘。我也发现了轮子踩踏稻草所发出的沉闷声响,鞋子走过的单调的声音,人群聚集产生的哼哼呼吸声,以及偶尔穿插的尖锐的汽笛声、洪亮的歌声和招呼声纷纷从街上传来。随后两个法官进来,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这时,原本嘈杂混乱的法院突然可怕地静了下来,大家都看往同一个方向,那个栏杆里面就关着谋杀犯。一看到他,我马上就认出,那个在皮卡迪利大道上走在前面的男子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