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要是有人叫我,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听到,实际上我的名字被陪审团叫了六或八次的时候,我才回应一句:“我就是!”现在,我要对当时法院的情况好好描述一番。当我在陪审席上坐着时,那个原本有点冷漠却又聚精会神地看着周围情形的羁押犯突然非常激动,频频示意他的律师。很显然,那个羁押犯要下挑战书给我,所以他要求审问暂停,休庭期间,双手在被告席上放着的律师始终在跟他的客户秘密地交流,时不时地摇头,从一个绅士那里,我知道了羁押犯跟他的律师说出了这样让人感觉恐怖的话:“我要挑战那个男人,不管冒多大风险!”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羁押犯始终没有说出,他只是承认在听见我的名字被别人喊出来之前,他确实跟我一点都不认识。
之前我就已经说过,关于那个谋杀犯的所有事情我都不想回忆,而且我的陈述重点不是关于谋杀犯的冗长审判的过程。在那十几个日日夜夜中,我让自己和法官跟这件事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就好像一个古怪的生命经验绑到了我的背上,我是想把这种奇特的生命体验告诉读者,而不是要说那个谋杀犯,当然重点也不可能是新门监狱议案的那些沉闷的记录。
最后陪审团推举我为主席,在审判的次日清晨,因为时钟滴答的声响我时刻在注意着,因此知道在两小时前证据就已呈上。我看着别的陪审员,意识到一个个把陪审团成员的名字点遍无法做到,我艰难地尝试了几次,始终没有搞清,总的来说,我的确没法算清楚。
我碰了在旁边坐着的陪审员,低声对他说:“能否帮忙数一下我们的人数?”
他非常惊讶于我的这个要求,不过还是认真地数了起来,然后突然问道:“为什么要数呢?我们一共是十三人,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应该是十二个人才对。”
依据那天我的计算,我们很精准地计算了细节部分,然而就总量而言,显然我们这个群体太过庞大。多出来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们不清楚,不过我心中预感确实曾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伦敦酒馆是陪审团的讨论地点,在同一间大房子里住着所有人,在不同的床上睡着。我们得到了周到的服务,法院人员发誓对我们的安全负责。隐瞒那个法院人员的真实姓名当然没有必要,因为他是那么有礼貌、聪明而热心,同时城里面的人也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他长得很英俊,有一把令人羡慕的黑胡须和一对迷人的眼睛,他说话时的语调总是那么铿锵有力,他就是海克先生。
晚上我们分别在十二张大床上躺下休息的时候,我注意到海克先生恪尽职守地守在门口对面。次日晚上,我睡意全无,刚好看到海克先生在床上坐着,就拿着闪烁的烛火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当他把烛火从我这儿接过去的时候,我们俩的手稍稍碰了一下,他忽然战栗了一下,说:“那是什么人?”
顺着海克先生的目光我看了过去,此时,预期中的人影出现在我眼前,那便是我曾在皮卡迪利大道上看到过的走在后面的男子。我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停下来看了看海克先生,他好像对那个模糊的人影没什么兴趣,笑着用愉悦的口气说:“有一瞬间,我觉得陪审员多了一个,有十三个,然而床位却只有这么多,不过我想应该是我的眼睛被月光弄花了。”
我没把事情跟海克先生说,只是请他随我在房间的走廊上走走,因为我想搞清楚那个人影在干什么。最后我看到,人影在其他十二个陪审员的床边轮流坐下,紧靠着他们的枕头,他总是在床的右边坐着,离开时就跨过床,看他的表情,好像不过是若有所思地观察躺在床上的陪审员。然而对于我靠近海克先生床板的动作,人影却好像没看到一般,他在月光照耀之处离开,从高大的窗户上穿过,似乎在一段高耸的阶梯上行走一样。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得知,不只是我和海克先生,好像昨晚大家都梦到了那个受害者。
现在我可以确信,皮卡迪利大道上的跟在后面的男子就是案件中的受害者,似乎他的认罪证词就使我自然得这么想,然而即使这是事实,我依旧没有做好接受此事的心理准备。
审判到第五天,本案已经接近尾声,对于男子怎样被谋杀,我们有了些概念。卧室里面的受害者画像失踪了,后来在谋杀犯挖掘的地洞里又发现了它,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被召唤来约谈,因此嫌疑犯被传唤到法庭接受陪审员的审判。当身穿黑色长袍的法庭人员成功地把我叫到法院的时候,皮卡迪利大道上跟在后面的男子马上就在人群里出现,从法庭人员那儿,他拿到了受害者的画像,将之亲手交给了我,并用空洞而低沉的语气说:“那时我还年轻,那时血迹还没有涂满我的脸。”然后,在纪念品小盒中我看到了这张画像,这张画像曾经被我和他给陪审团员参考,团员们一个又一个地看了画像,最后画像又到了我手中,可是事情的真相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看透。
在房间中,海克先生监督着我们所有的团员,起初我们很自然地对整个诉讼程序进行大量讨论。然而到了第五天,本案即将结束时,案情的完整轮廓已经展现出来时,我们对此事的讨论却更加严肃生动了。有一个教区委员也在陪审团中,我遇到的最蠢的笨蛋就是他,面对最清晰的证据,他却做着最荒谬的解释,还有两个软弱的教区跟班在他的身边。自从陪审团中有了这三个人,他们就异常兴奋,觉得有五百个谋杀犯要由他们审判。当这些笨蛋在大家准备睡觉时小丑般地大声吵闹,那个被谋杀的男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在这些笨蛋后面冷酷地站着,在召唤我。然而当我走近他们,准备和他们交谈时,被谋杀的男子又突然失踪了,起初他也用这种方式出现,然而不过是局限在我们被监控的房间中。每当全体陪审员一起出现时,我就会看到被谋杀男子的人头出现其中,当他们交换的审判内容对他不利的时候,他就用让人无法抗拒的严肃表情向我求助。
还没看到被谋杀男子的画像时,我就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也就在第五天的审判之前,我从未在法庭中看到过他的人影。然而后来有三件事的发生,导致情势发生改变,我成了案件辩护阵容的一员。首先我会把两种改变一起阐述。之前在法庭中被谋杀男子的人影一直都在,然而从不让我看到,只有说话的人才能看到他。我可以举个例子:被谋杀男子是被笔直地切断了喉咙,然而在起初的辩论中,居然有人说死者是自己割断了喉咙,在那时,被谋杀男子的鬼影就马上出现,把之前被隐藏着的可怕的喉咙惨状显露出来,就在说话者前面站着,不断演示着横切喉咙的动作,强烈地告诉说话者,这么悲惨的伤口不可能是自己造成的。还有一个例子,一个女性证人曾在法庭上说,谋杀犯的和善举世无双,这时被谋杀男子的鬼影就立即在女人面前出现,盯着她,伸直手臂指着一脸邪恶表情的谋杀犯。
而对我影响最为剧烈的是第三种改变,我只想精确地陈述它,然后忘掉它,不想为之建立什么理论。虽然人们不易察觉鬼影的现身,然而看到他的人总会有慌张惊恐的反应,并且表现得慌乱而不安。在我看来,另一个世界的法律支配着鬼影,使他不能在别人面前现形,鬼影只是沉默地、独自地、无形地对他人心灵进行遮蔽。当辩护律师假设自杀的可能时,鬼影马上就会现身,在那个学问渊博的绅士旁边站着,露出被锯成两半的可怕的喉咙,毋庸置疑,这时我们注意到律师答辩时声音颤抖,有那么几秒钟,缜密的论述失去了条理,律师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不停地用手帕擦额头。鬼影出现在目击者面前时,她的眼睛肯定就会顺着鬼影指引的方向去看,最后她就会盯着受刑犯那张犹豫不安的脸。
能够佐证此事的还有两个例子:首先,在审判会议到第八天时,按照惯例,中午过后,会暂停一下审判,那天我在休息之后精力得到恢复时,在法官没回来之前我就跟别的陪审员一起回到了审判会场。当鬼影在受审台上站着凝视我时,我一度觉得他没在那儿,直到我偶然抬头看着走廊,才看到他屈身向前,向一个有教养的女士的方向倾斜,似乎想要确定陪审团员是不是都回来了。然而忽然间,女人尖叫一声后就昏倒过去,被人抬走了。最后,让人尊敬的聪明法官细致地继续审判,在审判结束的时候,法官安静地对文件加以整理,被谋杀的男子从法官身旁的门里走进来,在审判台上焦急地看着法官手里的报告,很多审判记录上面都有注记。这时法官大人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翻文件的手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忽然浑身战栗,有些结巴地说:“很抱歉诸位,刚刚有股压力使我无法喘气。”直到他歇息一下、喝了口水,才慢慢恢复过来。
在这十天漫长的审判中,有六天都是刻板无聊的,法庭上坐着同一个的法官,审判台上坐着那个谋杀犯,辩护席上坐着同一个的律师,整个法庭充斥着同样的审判语调,一成不变的法官认真记录着,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着相同的庭吏。在阳光晦暗的阴天,法庭被煤油灯照亮,同样阴沉的灰雾笼罩着大窗户外面的世界,窗外下着噼里啪啦的雨,每天在铺满锯木屑的地面上都有狱吏和犯人留下的同样的脚印,同样沉重的大门被同样的钥匙打开又关上。在这种枯燥而刻板的日子中,我感觉自己似乎当上这个陪审团主席已经很久了。邪恶的势力充斥着皮卡迪利大道,在我看来,到处都能看到被谋杀男子的足迹,比所有人的足迹都更为明显。实际上,那个被谋杀的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谋杀犯,我不禁一次次地问自己:“他为什么不看他?”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当画像出现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我,他再一次看过时还是在审判的最终时刻。在晚上接近十点钟的时候,所有的陪审员都结束讨论,笨蛋教区代表和他的两个随从鼠目寸光,给我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我们为了重新阅读报告,只好回到法院要求把其他相关文件拿来。对于报告内容,我们九个人都没有什么怀疑,法庭上的旁观者好像也是这样,这三个蠢材组成的同盟一点法子都没有,只会添乱,他们对动机争论不休,却没有作出过一点贡献。我们最终还是胜利了,在十二点多的时候,我们让陪审团再次回到法院对案件进行审理。
当时陪审员席的正对面,法庭的另一边,就站着被谋杀的男子,我在发言时,他就专注地凝视着我,看上去志得意满,还把手上的那条大面纱晃了一下,之后戴到了头上。他在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身上就带着面纱,在我给出“有罪”的定案的时候,面纱掉在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
按照惯例,法官会问谋杀犯,在执行死刑之前,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第二天,各大报纸都用“不连续的、杂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描述他的临终话语,听上去似乎在抱怨这个审判不公平,因为他觉得陪审团主席在审判时对他有偏见,他的话主要是这些:“上帝啊!在陪审团主席走到审判席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们肯定会定我的罪。上帝啊!我明白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因为从我被抓起来的那天开始,每天晚上他都会到我床边,把我摇醒,然后把绳索套到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