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昨天晚上开始,原有的世界就把我抛弃了,一切事物都无比陌生,甚至我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好像一场梦。我在这里出现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呢?谁能给我答案?我茫然无措啊。”黑斗篷男子阴郁地低声嘟囔道。
一扇门出现在他面前,他敲门,里头有人请他进去,男子就打开门进去了。
“是那位好心的护士吗?”里面有个声音说道,“呵呵,这儿不可能有其他人会过来的,肯定就是你了。”
他的声音虽然软弱无力,然而听上去还是愉快的。黑斗篷男子在这个声音的吸引下,向沙发看去,一个年轻男子躺在上面,旁边就是壁炉架,门在其背面。火炉粗糙简陋,看上去跟生病男子凹陷消瘦的脸颊很像,砖块塞满了火炉中央,暖炉没有加入过多的火种,显得愈加寒冷。男子看着炉火,这个火炉因为离出风口太近,所以不能散发一点温暖,火焰吱吱地叫着,地面上不时散落燃烧的灰烬。
“在很多灰烬突然冒出来的时候,火炉的裂缝就会被塞满,”年轻的学生笑着说道,“要是那些传言是真的,灰烬象征着财富的话,那么我如今应该是家财万贯了,并且能多活一阵子,以便怀念那颗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心,并好好去爱梅莉。”
他试着把手伸出来,希望护士能够将它握住,然而由于太过虚弱,他还是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他并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将脸埋向了另一个手掌。
化学家打量了一下房间,看着角落里的书桌上堆着一叠报告,以及很多书籍,上面还放着一盏阅读灯,他现在的世界里没有它们驻足的余地,只能被储藏着。他生病之前认真研究的岁月,从灯具和这些书籍中就能窥见,或许他的疾病,就是因为太过刻苦。墙上挂着他的外出服,好像在诉说他现在残破的身体,使他对曾经自由的生活更加怀念。接着,能够证明年轻男子并不是那么孤独的东西被化学家看到,那是些挂在炉架上的微型画、描绘家中摆设的画像以及一些纪念品,还有一些年轻人参加竞赛的象征物,一幅装帧起来的个人版画,画中的影像看上去如局外人一般,另外还有些他个人的纪念品。已经很多年了,然而似乎又是昨天刚发生一样,这些跟年轻人相关联的事物已经渐渐被雷德罗遗忘了,当然很多远亲的样子他也无法记起了。如今对他而言,这些事都是缥缈的回忆,他的脑中要是曾经有灵光乍现的一点点记忆,想来也很是模糊,不能将他对过去的想象完全照亮。他看着这个房间,神情中有着某种模糊不清的困惑。
这个学生想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很久,却迟迟未收到回应,所以从沙发起身,将头转了过来。
雷德罗先生将手伸了出去。
“别过来!我就在这儿坐着,你也就在原来的地方待着吧!”
雷德罗坐到了门边的椅子上,看了看在沙发上斜靠着的年轻男子,然后低下头说:
“我在无意中听说班上有位学生生病了,寂寞而孤独,当然我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不需追究。我只知道他在这条街上住着,此外我一无所知,然而我在询问了这条街的第一间屋子的时候,就把他找到了。”
“我生病已经很久了,”学生小心犹豫并且带着敬畏地回答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原来发烧烧得我都想死了,现在没那么难过了。生病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孤独,在我难过的时候,有一双手给予了我宝贵的援助,我永远都会记得。”
“是管理员的太太照料你的吗?”雷德罗先生问道。
“不错。”学生低着头回答道,好像在用这种沉默表达对恩人的敬意。
在昨天晚饭时知道了这位学生的情况后,化学家就有了前来表示慰问的决定,然而他的脸庞冷淡单调,毫无感情的波动,其冰冷让人想到墓碑上的大理石雕刻,从他身上甚至找不出半点血肉丰满的正常人的迹象。看了一眼在沙发上躺着的年轻人,化学家的眼神又飘到了地板上,最后在空气中停留,好像在试图为自己迷茫的心找一个驻足点。
“你的名字我还记得,”化学家道,“他们在楼下说到的时候,你的名字我就想起来了,还能想起你的样貌,不过我们俩平时没什么交流。”
“确实没有一点交流。”
“较之于其他学生,你好像不愿意跟我亲近,故意疏远我。”
对于他的说法,年轻人深表赞同。
“为什么这样呢?”化学家问道,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好奇和抑郁不乐的调子,“你为什么拒绝靠近我?并且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别的学生都回家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待着呢?所以听到你生病的事我很惊讶,我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雷德蒙的询问,年轻人显得情绪激动,他将原本低垂的头抬起看着化学家,十指扣着掌心,颤动的嘴唇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你终究是找到我了!雷德罗先生!我的秘密你还是知道了!”
“你说秘密?”化学家的声音严厉刺耳,同时也带着困惑,“我知道了?”
“不错!因为你不再有以前那种受人喜爱的态度,你的同情和关心都没有了,并且你说话的方式很不自然,语调也迥然不同,还有你的表情也不对劲,”年轻人接着说,“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都在告诉我——我的秘密你已经掌握了。哪怕是现在,你极力隐瞒的态度让我更加坚信,我的秘密确实被你知道了。老天作证,你的善意我懂,可是那无法消除的隔阂隔开了我们两人。”
化学家的回答是一阵藐视一切的空虚的笑声。
“不过,雷德罗先生,”学生接着说,“作为一位公正善良的男子,请您想一想,虽然我有着看似复杂的家族血统和名字,然而我是那么单纯天真,竟然在你强加给我的冤屈和悲伤之中深陷而无法超拔。”
“冤屈?悲伤?对我而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雷德罗先生冷笑道。
“求求你了!”学生畏怯地乞求道,“先生,让我从你对我之前的印象中消失吧,别让我们之间短暂的交谈改变你的初衷!请让我回到曾经那偏僻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您指导我去的。请不要叫我隆弗得先生,请按照我所说的那个名字来了解我。”
“隆弗得先生!”雷德罗先生叫道。
雷德罗先生双手将头紧紧抱住,他把那张聪明严肃的脸转向学生,一丝亮光突然从那张原本如乌云遮蔽的脸上闪过,如同日光在刹那间乍现。
“雷德罗先生,这个姓氏是我母亲的,”年轻男子颤抖着说道,“她或许为自己的姓氏感觉无比光荣。”
年轻人停顿了一下说:“那些家族历史,只要我曾经了解过,我就相信我的判断,若是详细情形我无法完全了解,大致的来龙去脉我也能猜到,而且不会跟事实出入太多。我的出生来自于一桩不幸的婚姻,那是桩彻底失败的婚姻。从小就经常有人在我耳边用荣耀、敬畏、尊敬的语气说起您,语气里充满了温和、坚韧而忠诚的感情,所有对您不利的传言,他们都不相信。因为您的故事我母亲经常说给我听,在我幼年的想象中,就有神圣的光辉笼罩着您的名字。然而谁曾料最后我却成了您可怜的学生,似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雷德罗面看着他,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一点表情,很难猜测他现在怎么想,只见他眉头紧皱,眼神中透露着不悦。
“从哪儿开始说起呢,”年轻人接着说道,“关于他对我影响之深远,我不想再过多强调。因为他,我曾努力寻找以前的美好时光,为了赢得跟雷德罗这个大名相联系的信赖感和感激之情,每个谦卑的学生都为之努力。先生啊!我们习惯了在远处望着您,我们之间的地位和辈分相差太大,每当我对此事稍有触及,傲慢的心态就会让我迷失其中。然而每个跟我母亲没有利害关系的人,对这些流言飞语当然都津津乐道。虽然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对他的那种隐晦情感,然而诸如此类都已经成为过往了,即便从他的一句话中我就能得到力量,我还是不愿痛苦地对他的鼓励表示冷漠的忽视。我应该接着去上课,积极地跟他相处,这一点我深有察觉,然而我自身的神秘感我又不能放弃。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雷德罗先生,我身体的力量对我来说诡异极了,对于我在这场骗局中所做的那些卑鄙拙劣之事,我请求您的原谅,请您原谅我把,即便是为了他人!”
雷德罗还是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显示着他的不满,直到学生走到他的身边,好像要碰到他的手的时候,雷德罗先生突然往后退,跟学生喊道:“不要靠近我!”
雷德罗先生的举动及其严厉的态度吓到了年轻人,他把手放到额头上,好像想到了什么。
“记忆如同动物一样慢慢死亡,它留下什么痕迹又有谁会在意?”化学家道,“过去的就让它成为过去吧!记忆一直在咆哮呼喊,试图给我们以误导,你那不安躁动的梦境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若是要钱,我可以给你,我之所以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给你钱。”
这时,雷德罗先生双手抱头低声嘟囔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雷德罗先生把钱包扔到桌子上,感觉脑袋一片混乱。学生站起来,把钱包还给了他。
“请拿回您的钱,”学生的语气很骄傲,但是没有发火,“请拿回您的钱,对于您刚才那番话以及您慷慨的援助,我表示感谢。”
“果然如此?”一丝亮光从雷德罗先生的眼睛中闪过,他问道,“你真的表示感谢?”
“不错,请您接受我的感激。”
自从进到房间以后,化学家首次向年轻人走去,他把钱包拿起来,扳过年轻人的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
“悲伤和忧虑总是会侵扰生病中的人,是吗?”雷德罗先生面带微笑地问道。
“不错。”学生答道,可他的表情却显得很困惑。
“很多心理和生理的不安会随着疾病而来,因此很容易在悲惨痛苦中深陷,总是在担心忧惧,”雷德罗先生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最好能把这些不幸统统忘掉,是吗?”
学生只是伸出手困惑地支着额头,却没有回答。雷德罗还是把学生的袖子抓在手中,这时,他听到外面响起了梅莉的声音。
“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梅莉道,“谢谢你,阿达夫。别哭,亲爱的。明天我们家就会非常舒服,爸爸妈妈也会很舒服的,你瞧,在那里陪他的是一位绅士呢。”
雷德罗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将原本握着年轻人的手松开了。
“跟她见面让我很害怕,一开始就是这样,她总是那么善良,我却很容易就把人们心中纯洁善良的感情给扼杀掉,所以我不想让她受到连累。”
梅莉在敲门。
“我要不要打发掉心里面那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他不安地看着地板,小声嘟囔着。
梅莉又敲了敲门。
“我必须要马上躲起来,我绝对不能跟她照面。”雷德罗看着年轻人说道,声音粗重嘶哑。
学生把墙上一扇看上去很脆弱的门打开,那儿有一个向地板方向倾斜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小房间。雷德罗赶紧闪进那个房间,关上了门。
学生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就好像没人来过一般,然后请梅莉进门。
“他们告诉我有位绅士前来拜访你,亲爱的艾德蒙先生。”梅莉环顾四周。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绅士。”
“那是否有人刚才来过呢?”
“不错,刚才确实有人来过。”
梅莉把篮子在桌子上放好,在沙发后面站定,好像是想要把学生伸出的手握住。然而学生却躲开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从梅莉脸上掠过,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学生的消瘦的面庞,温柔地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的头没有下午那么冰冷了。今晚你感觉好些了没?”
“嗯!嗯!”学生有些烦躁地说,“我感觉很好。”
梅莉回到桌子的另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缝纫工具,她感觉非常惊讶,以至于连斥责和生气都忘记了。然而她想了下,又放下了工具,一边整理房间一边嚷嚷,她以最有条理的方式放好每样东西,沙发上的靠垫也被她整理地妥妥当当,她拍打靠垫的动作很轻,因此对于梅莉的动作,一直在凝视着火炉的年轻人一点都没察觉。她在把炉床打扫好之后,才又重新坐好,戴着漂亮的小帽子做自己的针线活。
“这块棉布窗帘是全新的,艾德蒙先生,”梅莉在做针线活的时候说道,“虽说这布料很便宜,但是它的细致和干净却没话说,在灯光下看效果非常好。威廉先生跟我说,你的身体快要恢复的时候,房间里最好不要有太强的灯光,因为光线太强的话会对你的神经有不好的影响。”
他一言不发,然而他烦恼焦躁的心情从其改变姿势的动作上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梅莉停下了娴熟的编织动作,忧虑地望着年轻人。
“好像这枕头不舒服吧,”梅莉把手头的工作放下,站起身来说道,“我马上就把你的枕头放好。”
“枕头一点问题都没有,躺着很舒服,”年轻人说,“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请求你就不要再管枕头什么的了。”
男子抬起了头,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是冷漠的,然后他又在沙发里躺好。梅莉怯怯地把这场谈话中断了,也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重新拿起针线活,很快就跟以前一样忙活起来,脸上看不到一丝针对这个年轻人的抱怨之色。
“我总是觉得,艾德蒙先生,我要是总这么坐在你身边的话,好像你的脑筋都不如以前灵活了,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句成语来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因为有了这场大病,你就会越发感觉到健康的珍贵。几年以后,那时你已经恢复了健康,自己孤独一人承受疾病折磨的日子就会被你回想起来,于是你就会加倍地珍惜你的家庭和生活,这么说来,我们也能从不幸中获得好的东西呢,不是吗?”
梅莉跟年轻男子说话时态度认真,在做针线活时也非常专注,她心绪平稳,不放过年轻男子可能作出的任何回应。实际上,年轻人冷漠的眼神毫无杀伤力,梅莉并未因此感觉有丝毫的难过。
“哦,我跟你可就大不相同了,艾德蒙先生,书我没有念过多少,也不晓得怎样才能正确地想问题。你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应该更深切地体验到了一切有关病痛的事。我明白,对于楼下这些关心照顾你的人,你非常感动,你的脸上时时表露这种情绪。即便是病痛也能换来一些好东西,然而生命中的某些困境和悲伤,所能带来的就只有痛苦。”梅莉在说话时,眼睛盯着忙碌的手指头,看着自己漂亮的手怎样上下翻飞。
若非从沙发上起身的年轻男子把梅莉的话打断了,她大概会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
“对于生病的好处,威廉太太,我们没有夸大的必要吧!”男子轻轻地说道,“他们在将一些额外服务提供给我之后,我肯定他们会有更大的收获和回报,大概他们也是这么想着的。对于你,威廉太太,我无比感激。”
梅莉抬头看着男子,手上的活计自然停了下来。
“你对我的健康这么关心,我无比感激,”男子说道,“你对我很是感兴趣,我察觉到了,我得到了你很多的关爱,我还是只能说非常感激。”
梅莉把缝纫的家伙什放到膝盖上,眼神跟着那个来回走动、偶尔站立不动的男子,某种难以忍受的气氛充斥着房间。
“我不得不再次表示对你的感激,你理应接受我的感激,完全不必这么低调!我明白,灾难、折磨、悲伤和困苦充斥着我病痛的身躯!肯定有人觉得我已经死了。”
“你相不相信,艾德蒙先生,在我说到房子中的那些可怜人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其中?你觉得是这样的吗?”梅莉一边走向男子一边说道。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脸上带着纯洁而天真的笑容,同时还有一丝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