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亲爱的梅莉,”男子说道,“我虽然总是身体抱病,然而你的孤独我还是有所察觉的。在我看来,孤独给你带来了更多的悲伤而不是快乐,可是现在都不一样了,毕竟我们不会永远沉浸在痛苦之中。”
男子神情淡然地把一本书拿在手里,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梅莉好一阵子凝视着男子,笑容逐渐从脸上消失,她再次在餐桌上的篮子旁边坐下,温柔地说道:
“你是不是更想一个人独处,艾德蒙先生?”
“我现在还想不到继续让你留在这儿的理由。”男子答道。
“要不然……”梅莉拿着她的缝纫作品,吞吞吐吐地说。
“哦!这是窗帘,”男子轻蔑而高傲地笑道,“窗帘大概构不成留下来的理由。”
梅莉把小包裹整理好,将之放到篮子里。她在男子面前站着,好像是想恳求他。男子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跟她对视,梅莉继续道:
“你若是想再次看到我,我会感觉无比高兴,虽然没有一点附加价值在其中,我依旧会乐意这么做。我想你大概感觉有些害怕,因为你的身体既然快要恢复了,我的频繁出现就成了你的负担,可是请你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你在这间幽暗的房间中独自忍受病痛的时候,频繁打扰你确实不应该。你不欠我丝毫的恩情,可是你必须要给我以尊重,必须要对待我如同对待淑女一样。你要是觉得我在你生病时所付出的关爱被我夸大了,那你就错得离谱了,我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就是因为这个,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梅莉沉着而不愤慨,淡然而不热情,脸上带着毫无怨尤的温和表情,语调清澈低沉,一点也不高亢,所以当她从孤独的年轻人身边离开时,他也许就会感觉无限怅然。
梅莉离开了,年轻人还是沉闷地看着她最后站立的地方。这时,雷德罗先生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往门口走去。
“在你忍受疾病的折磨时,要是希望尽快结束这苦难,那就选择死亡吧!那就马上腐烂吧!”雷德罗突然回头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你到底干了什么?”年轻学生想要把雷德蒙的斗篷抓在手里,大声质问,“你到底把什么痛苦加在了我身上?你对我下了什么咒术?我要做回从前的自己!”
“‘我要做回从前的自己!’这简直就是胡扯!”雷德罗如疯子一般喊叫道,“我被感染了,我的心灵和身体都染上了疾病,毒药在腐蚀我的心,毒药在腐蚀所有人的心!我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一切同情、怜悯和爱好我都无法感知,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枯萎,我的心灵一点点被忘恩负义的自私的情感盘踞,只有在那些我所制造出来的可怜人面前,卑微的我才能感觉一点点高尚,所以他们在变身的时候,我就有痛恨他们的权利。”
雷德罗在疯子般地胡言乱语时,学生还是死死抓着他的斗篷,雷德罗慌乱地推开学生,匆忙地跑到了外面。这时,夜晚的风在号叫,天上降下纷纷的大雪,高塔一样的云朵在天幕之上赛跑,月影朦胧。随着风的呼号、雪的飘落、云朵的流浪和月影的朦胧,黑暗中又传来那幻影的话语:“你要把我赋予你的天才给予他人,到你应去之处吧!”
自己要到哪里去?雷德罗现在是毫不在意也毫不知晓,因此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因为他的身心的变化,整条街道都成了荒芜的所在,如同一片堆叠着沙粒的废墟。他如同木乃伊般枯竭了,有一大群人在他身边围绕,他们忍受着无尽的苦难,风从街道上穿过,从一大片颓败的沙堆上穿过,从一片荒野般的混乱中穿过。他的心中还遗留着幻影说的那些话,或许它“很快就会消失”,然而直至现在,它却还“没有消失”。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是谁,明白了自己是怎样受到别人的影响,明白了他对于独处的渴望是多么强烈。
他行走于街道上的时候,这些事就在他心中翻腾着,忽然他想到之前跑到房间里来的那个小家伙,自从幻影消失后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在他回忆中一一浮现,而那尚未被同化的纯真,还残留在小家伙的身上。
因为所有的一切是那么令人作呕、心生恐惧,他决定要尽快查明真相,证明所有的一切都已成定数。他决定要这么干。
此时所遭遇的困境被他反复思量着,之后他转身回到了古老学院,孤身一人走到了大厅门廊那儿,因为太多的学生来来去去,门廊的地面已经有了磨损残破的痕迹。
铁栏杆里头就是管理员的房间,那个建筑物呈四边形,一家小修道院就在外面。在这个隐蔽的院落中,透过窗户我们能看到里面的房间,也能看到里面的人。铁栏杆上了锁,然而对于这紧闭的栏杆他早就非常熟悉了,他将栏杆握住,用力将之拉开,就轻松地穿了过去,再回身把栅栏关上。他踮着脚尖向窗户走去,薄薄的雪壳上留下了他的脚印。
玻璃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那是昨晚他看见的小家伙点着的蜡烛,他的双眼本能地从烛火上避开,绕着火花向窗户里面窥探。起初他以为里头没有一个人,想象着天花板和灰暗的墙面在火焰的闪烁中变得暗红。可是当他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发现地面上就躺着自己寻找的对象,小家伙在温暖的火光前面睡着了。他马上绕到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
火堆前面正躺着这个让人怜爱的家伙,他的头顶被火焰烤干了。化学家这时蹲了下来,想要唤醒他。化学家刚一碰到他的身体,还在迷糊着的小家伙马上把破烂衣衫抓在手里,条件反射般闪开,半跑半滚地向房间中遥远的角落奔去,在地上跟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双脚还保持着随时攻击的姿态,以便保护自己。
“起来吧!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化学家说道。
“这是那个女人的房间,不是你的!”小家伙答道,“请你离开这儿!”
化学家沉着脸把小家伙控制住了,小家伙不得不屈从着把脚抬起来,警惕地看着化学家。
“谁帮你洗澡了,还给你的伤口绑上了绷带?”指着他的伤口,化学家问道。
“就是那个女人啊。”
借由询问这些问题,雷德罗把小家伙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虽然不想碰到他,还是把他的下巴抓住,把他的头发甩到了后面。小家伙跟雷德罗对视着,眼神锐利,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他好像不清楚接下来自己需要做什么,可是雷德罗很明白,小家伙连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他们现在去哪儿了?”雷德罗问道。
“那个女人出去了。”
“这个我清楚,我是问那个白头发的老人和他的儿子呢。”
“你说的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不错,他们去哪儿了?”
“都出去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急匆匆地走了,只跟我说先在这里待着。”
“跟我走,我会拿些钱给你。”化学家说道。
“到哪里去?要给我多少钱?”
“我给你的钱绝对会超出你的想象,之后我会尽快把你带回来,你知道怎么回到这儿吗?”
“你放开我!”小家伙猛烈地挣扎着,想要从雷德罗手中脱身,一边说道,“我干吗要带你到那里去,放开我,要不然我就烧你了。”
小家伙跑到火堆前面,把一个燃烧的火球拿在他的小手中。
化学家对自己魔力所发挥的影响仔细观察着,通过咒语,他经常能把接触者的心偷偷地夺过来。然而此时,当他看到小家伙对自己的法力进行轻蔑的对抗时,不由感到毛骨悚然,血液刹那间凝固,惶恐地看着那个虽然已经不动但却不可征服的小东西,他就如同小孩一般,虽然多了那邪恶锐利的眼神,他那婴儿一样的手已经准备好了把栏杆握在手中。
“小家伙,听好了!你应该给我带路,把我带到人们过着悲惨生活的邪恶之地,我不会伤害他们,我会把他们拯救出来。我会给你一笔钱,说到做到,然后把你带回来。站起来!立即就过来!”雷德罗害怕梅莉突然回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门口走去。
“你能不能做到别扶我、也别碰我,让我独自行走?”小家伙慢慢收回原本准备随时战斗的姿势,站起身来询问道。
“可以!”
“那不管我怎么走路,你都不能管我!”
“没问题。”
“那在我带你去之前,请先给我一部分钱。”
化学家在小家伙的手里放了一个又一个先令,然而怎样数这些钱小家伙却不知道,他只是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个”“一个”,看着雷德罗和手里的钱币,两眼放光。他只知道用手来拿钱,此外不知道应该把钱搁在哪儿,所以只能放到嘴巴里。
之后雷德罗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东西,小家伙就在他身边站着,写好之后他签上名字,把纸放到了桌子上。小家伙还是把他的破布紧紧抓着,如以前一样,只是看上去温驯了许多,他没戴帽子,赤着脚就走向冬夜的街道。
对于任何跟梅莉碰到的可能,雷德罗都极力避免,因而不想从进来的那道铁栏杆出去。雷德罗在前面走着,小家伙跟在他后面,从他曾经迷失的走道穿过,到了自己居住的大楼,然后打开一扇门,走到了街道上。这时小家伙马上从他身旁跳开,雷德罗就停了下来,问小家伙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小家伙用警惕的眼神四下张望一番,最后冲着一个方向点了点头,雷德罗立马向那儿走了过去,小家伙紧随其后。小家伙将钱从嘴巴里吐出来放到手上,随后又放到嘴巴里,他在走路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用身上的破布猛擦那些先令。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三次是并肩而行的,他们连续三次停下脚步的时候,同样是并排而立。化学家有三次低头看小家伙,小家伙在他的目光之中每次都瑟瑟发抖。
首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正从一个旧教堂穿过,在坟墓堆里雷德罗停下了脚步,对于彼此之间应该怎样温和地进行沟通,他们都全然不知。
第二次停下来的时候,半空中正悬挂着一弯月亮,他顺着皎洁的月光凝视明晃晃的月亮,看到有很多小星星围绕在月亮周围。对于这些星星,他可谓如数家珍,他就好像是本活生生的星相学宝典,然而在这个晚上,月光明亮,天空却好像有些诡异,平常所见到的形象在他的视觉中全都不见了。
第三次停下来的时候,他想要对一阵突然传来的哀愁的乐音仔细加以聆听,然而最后只有单调乐器弹奏的音符在他耳边回响,他内心的神秘感得不到呼应,也不能引起未来或过去的某种共鸣,似乎就和昨日已然消散的劲风和流水一般无力。
他们接着往前走,尽量从拥挤的人群旁边避开,不过雷德罗还是不怎么放心,总担心小家伙会迷路,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当然,他总能看到小家伙就在自己的后面紧紧地跟着。此时万籁俱寂,空洞的夜里只有小家伙赤脚踩在路上的快速而短促的脚步声。最后小家伙碰了碰雷德罗,示意他停下来,此时,雷德罗看到了一间破败颓旧的房子。
“就在这儿!”小家伙指了一下这所房子。一丝微弱的光线从窗户中透出,一盏灯笼挂在门口,照亮了“旅馆”这两个大字。
雷德罗先是打量了一下房子,之后又看到这儿是一大片荒地。房子里面没有供水、灯源,外面看不到篱笆,排水不良的沟渠围绕在四周,有一座高架桥架在倾斜的拱门和沟渠之间,桥面向着他们越来越窄,最后只有一个仅容小狗通行的狗舍,还有一堆由朽坏的砖块堆起来的小山丘。小家伙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浑身发抖,这使雷德罗无比惊讶又好奇。
“就在那儿!”指着这所房子,小家伙说道,“我在这里等你好了。”
“他们会不会不让我进去呢?”雷德罗道。
“他们有很多人都生了病,”小家伙点头说道,“你说自己是个医生就行了。”
雷德罗在看着房子大门的时候,小家伙一步步挪动着从满是灰尘的地面走过,如同一只在最小拱门的屋檐下蠕动的老鼠。对这个小家伙,他感觉不到丝毫同情,却有一丝恐惧,小家伙缩着身子在那儿看他的时候,他赶紧快步走到了房子里。
“别让这个地方被错误、困境和悲伤的氛围所笼罩,”痛苦的回忆从化学家脑海中一一闪过,他说道,“他会将救赎带给我,我能从他那里得到抚慰。”
在说话的时候,雷德罗把似乎马上就要垮掉的房门推开。他走进了房间。
一个看上去麻木、凄凉而毫无精神的女人在房间的阶梯上坐着,她抱膝屈身,整个头都埋在了手里。雷德罗要想不踩到她就走过去几乎不可能,而她好像对什么事物都毫无感觉,雷德罗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女人把头抬了起来,这张脸庞看起来很年轻,然而在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光明和希望的表情,就好像春天的生命力在寂寥的冬日已经损耗一空。
对于雷德罗的动作,女人没有一点表示,仅仅是往墙边挪了一下,把一条较宽的通道让了出来。
“你是哪位?”雷德罗扶着破损的阶梯扶手,突然停下来问道。
“你认为我是哪位?”女人再次抬头看着他说道。
一尊损坏的神像吸引了雷德罗的目光,这尊神像并不古旧,然而损毁严重。一种跟同情很是相似然而又不是同情的感情从他心中涌起——好像他已经能够麻木地对待人世间的各种悲惨不幸——在那时,一种温柔的触动从他那逐渐黑暗阴郁的心中升起,他就说道:“我是为了减轻别人的痛苦才到这里来的,但愿我能做到,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吗?”
女人先是眉头皱了一下,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最后那笑声又成了一种颤抖着的奇怪音调。她再次把头低下来,用手指焦躁不安地挠着头皮。
“你觉得有哪里不对?”雷德罗又问道。
“我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沉思。”女人呆滞地看着雷德罗说。
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也是个病人,当雷德罗看到她疲软地倒在他脚边的时候,他明白了,她跟他此前见到过的数千个例子没有两样。
“你的父母在哪儿?”雷德罗问道。
“曾经我有过幸福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父亲是个园丁。”
“他过世了?”
“在我心里他是死了,实际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活着的,作为命运和教养都非常好的绅士,你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她抬了抬头,给了他一个笑容。
“你这个女孩!”雷德罗庄重地说道,“一个人在其生命之中,总是要经历某种遗憾,不是吗?难道你的记忆之中没有一点邪恶,无论怎样也无法将之清除?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总是不得不遭遇某种悲惨和不幸,不是吗?”
仅仅看她的外表,一点女人的气息都看不出来,因此看到她突然哭泣,雷德罗非常吃惊,不过更让他觉得惊讶并焦躁的在于,当生命中的不完美在这个女人的头脑中闪现,人性化的表情终于在她脸上浮现,绷紧的脸庞逐渐软化。
雷德罗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这时他看到,女人的脸上有刀伤,胸部有大片伤痕,而手臂整个都是黑色的。
“是谁这么冷酷而残忍地殴打了你?”雷德罗问道。
“是我自己,这些都是我自残弄的!”女人马上就说道。
“不可能吧?”
“我发誓他没有碰过我,这都是我自己弄的,我疯狂地自残,之后跑来了这里。他从来都不会用手碰我,甚至从来都不靠近我。”
苍白的坚定表情浮现在她脸上,然而其中虚假的意味却被雷德罗所瞥见,他看到她曾经那善良的心灵已经扭曲堕落,在她不幸的心中苟延残喘地勉强存在着。雷德罗向这个女人走近了几步,明白她正在痛苦的自责中不能自拔。
“错误、困境和悲伤啊!”雷德罗把他担惊受怕的眼神挪开,低声说道,“她如今在人生的纷扰中受苦,人类的错误、困境和悲伤就是这些苦痛的来源啊!上帝啊,请发发慈悲,放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