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我最难过的时候,就是每年的今天,”幽灵道,“我为何从不曾抬起头仰望那受祝福者的星辰,而总是低头在人群中行走?那颗星星曾将三位智者引领到圣人诞生的破旧泥屋之中,以前为何没有这道星光将我带领到哪个穷人家中呢?”
史古治此时全身已经剧烈地颤抖了,生怕鬼魂接着说这些。
“我的时间快到了!”鬼魂叫道,“你要听我说。”
“是,我听你的,”史古治道,“可是请别再用那些恐怖的词语了,别再对我凶了。拜托了,雅各!”
“我不会告诉你,为何我会用现在这副样子在你面前出现。可是不知道多久之前我就已经在你身旁坐着了,那已经很久很久了。”
史古治用颤抖的手擦拭头上的冷汗,大概没有人会为这种事而兴奋吧。
“我半点没有放松为赎罪而接受的惩罚,”鬼魂接着说,“我今晚来此,是想给你一个警告,你还有避开我这种命运的希望和机会。我是为了把希望和机会带给你,才专程来此的,我的艾比尼佐。”
“以前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史古治道,“非常感谢!”
“来找你的还会有三个精灵。”鬼魂接着说。
刹那间史古治的脸色变得毫无血色,差不多和他眼前的鬼魂一个样了。
“你说的希望和机会就是指这个,雅各?”他颤抖着问道。
“是的。”
“我觉得……我想,那还是算了吧。”史古治道。
“若是拒绝了他们的拜访,”鬼魂道,“那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明天晚上一点钟,第一位精灵就会到来,你作好准备吧。”
“我能否一次性把问题解决掉,请他们三位共同过来呢?雅各?”史古治问道。
“第二位到访者的时间是后天晚上一点。后天晚上十二点钟的最后一声钟停止之时,就是第三位精灵现身之际。我们以后大概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而且,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对话,这是为你好!”
这几句话一说完,幽灵就将他桌子上的头巾拿起,重新绑到头上。只听得咯噔一声,史古治知道头巾已经把幽灵的下巴装好了。他鼓足勇气把头抬起来,看到他的前面直挺挺地站着这位超自然的访客,手上还缠着一圈圈的铁链。
面对着他,幽灵一步步后退,他每退一步,窗户就自动开一些,窗户全开时幽灵正好退到窗边。他向史古治点头示意,史古治走了过来。当史古治走到他前面大概有两步距离时,马立的鬼魂举手让他停下。史古治照做了。
史古治并不是对幽灵唯命是从才这样做的,而是因为他被吓怕了。因为当幽灵把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听见有嘈杂混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那是无法描述的自责和哀伤的啜泣声,是时断时续的悔恨和恸哭声。幽灵听了片刻,自己也凄凉地哭了起来,随后飘出窗外,消失于漆黑而荒凉的夜空之中。
因为好奇,史古治随着来到了窗前,看向外面。
无数的幽灵站在外面,他们哀鸣着、痛哭着,始终不曾停歇,他们漫无目的地匆忙行走。所有的鬼魂都跟马立的鬼魂一样,被铁链缠绕,还有几个幽灵被捆绑在一起,没有一个是自由的,大概他们曾经是犯罪的官员。史古治认识的幽魂有很多,其中一个脚踝上系着巨大的保险箱、穿着白背心的老幽灵在世时跟他还很熟悉。老幽灵看到坐在门槛上抱着婴儿的妇女却无法帮助她,而凄惨地哭泣着。每个幽灵都怀着巨大的痛苦,很明显,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给人们作贡献,帮助人们,然而却失去了这份能力和权利。
这些幽灵究竟是自动消失在浓雾中,还是浓雾遮掩了他们,史古治无法确定。总之,所有的幽灵以及他们的哭声全部消失了,夜晚又变得一片静谧。
史古治将窗户关上,对灵魂走进来的那扇门更是认真检查了几遍。刚才他亲手锁上的两道锁依旧在那儿,门闩也毫无被动过的痕迹。他原本想骂句“胡说”,然而张了张嘴又把这句话咽回去了。或许是因为一天的劳累,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太刺激他的神经了,或许是夜已经深了,或许是与马立刚才那番乏味的对话,或许是因为他稍稍了解了灵魂的世界,总之,他现在困极了。史古治就这么走到床前,也没脱衣服,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回到过去
史古治醒过来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他躺在床上,连五指伸出来都看不到,窗户和墙壁也都隐身在黑暗中难分彼此。他用貂一样锐利的双眼努力向四周观望,忽听到附近教堂的钟声响起。他停止张望,注意倾听。
他没有想到,沉重的钟声响了七八下还没有停止,一直敲到十二响才结束。十二响!他是两点钟左右上床睡觉的。肯定有冰柱卡在钟里面了,不可能是十二响。十二响!
他将报时表的弹簧按下去,他需要确认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小指针滴滴答答地敲了十二下,之后寂然无声。
“这不可能!这是怎么了?”史古治喃喃自语,“我不可能整整睡了一天,又接着睡到次日晚上。难道是太阳坏了,事实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他心中越来越乱,焦急而慌张地从床上爬下来,摸索到窗户边。他为了看清窗户外面的情形,先拿睡袍的袖口擦掉了玻璃窗上的霜,可还是很模糊。他可以看到的是,外面依旧有着浓重的雾气,冷气如刀,街上阒寂无声,更看不到一个人影。似乎没有什么可质疑的,这就是夜晚的样子,现在不是白天,的确是黑夜。若是如此,也有值得高兴的地方,因为要是日子消失了,如“款项需于见票三日后付清。艾比尼佐·史古治先生”等这类的玩意儿,就成了废纸,虽然它还挂着美国债券的名字。
回到床上之后,史古治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感觉想得越多就越是混乱;而他要是努力什么也不想呢,又有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
他的脑海里始终想着马立的鬼魂。每当他再三思考、再四论证,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仅仅是一场梦时,他的理智就会像强力弹簧被拉紧后又松开一样,立即返回原点,他又得面对那个问题,询问自己:“这是真实的,还是一场梦?”
就这样,史古治一直躺了三刻钟,直到敲钟声响起,他才忽然想到,鬼魂昨晚曾跟他说过,有个精灵会在一点钟的时候来找他。他决定就这么躺在床上,等着精灵到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他所能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了,此时他要想睡着,真是比让他上天堂还难。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刻钟啊,史古治在恍惚中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刚才肯定不小心睡着了,整点的钟声已经被错过。仿佛很久之后,他专心倾听的耳朵终于听到了钟声。
“叮,咚!”
“十五分钟过去了。”史古治自言自语道。
“叮,咚!”
“半个小时过去了。”史古治道。
“叮,咚!”
“只剩下十五分钟了。”史古治说。
“叮,咚!”
“时间到了,”史古治有些得意地说,“都是鬼话,什么也没有嘛!”
话音刚落,就响起了整点的钟声。一点钟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显得忧郁、单调、空洞而低沉,刹那之间,床帏被掀开了,房间突然大亮。
是一只手掀开了他的床帏,这一点肯定没错。被掀开的是他面前的帘子,既不是脚边的也不是背后的床帏。床帏掀开,史古治半坐起来,看到动手拉开床帏的鬼魂界访客正在自己的前面站着——此时他们靠得非常近。
他的样子很是怪异——乍一看像小孩,又跟小孩不同,再看又像老头,他好像原本是个老头,不过身体缩小成了孩子的比例,反正鬼魂界什么事都会发生。他的头发花白,在颈后披着,一直垂到背上,可是他的皮肤好像年轻人一样红润健康,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他的手掌和手臂看上去非常有力,并且灵巧,好像能掌握任何东西。他的腿和脚跟上肢一样裸露着,显示出优美的形状。一件洁白的紧身短上衣穿在他身上,一条发光闪亮的皮带束在腰间,一段刚摘下来的绿色冬青树枝被他拿在手上。他的衣服上装饰着夏日的荷花,和此刻这严寒的冬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最为诡异的在于,一道明亮而清晰的光芒从他的头顶迸射而出,史古治之所以能看清他身上的一切,就是因为有了这道光。毋庸置疑,他要是不想用这道光,就会戴上那顶此刻在他腋下夹着的大帽子,以遮住这道光。
即使是这样,史古治更仔细地观察他时,却发现他身上最怪异的地方还不在这里。他的腰带好像有无数光片在忽闪忽灭,一块光片亮过之后就会变暗,而这条光浪的变化好像还应和着精灵身体的改变。他有时只有一条腿,忽然又成了只有一只手,下一刻又长出了二十条腿,然后头又消失了,再下一刻身体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悬浮着的头颅——他身上那些消失的部分直接融入了深邃的黑暗中,什么轮廓都没留下。之后他又变成了起初的模样,这个过程神奇而诡异。
“请问,先生,有人告诉我说有位精灵会光临寒舍,那位精灵就是你吗?”史古治问道。
“不错!”他的声音虽然低沉、温和而轻柔,却好像又缥缈幽远,似乎是发自远方,而不是来自史古治对面的这个精灵。
“你是哪位?来我这儿有何贵干?”史古治问。
“‘曾经的圣诞精灵’就是我。”
“很久以前你做过圣诞精灵吗?”史古治打量着他矮小的身躯问道。
“非也,这个曾经,指的是你的曾经。”
史古治突然有一股冲动,他也不知道这股奇怪的冲动是怎么来的,总之他想看看戴上帽子之后的精灵是什么样子。于是他就要求精灵把帽子戴上,将那道光遮起来。
“荒唐!”精灵叫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用你那世俗之手将我给你的光扑灭?这顶帽子是由你以及别的人的狂热所造的,我好几年来不得不将之压低到眉毛上始终戴着,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吗?”
史古治谦恭地说自己绝对无意冒犯,对于逼迫精灵“戴帽子”这件事,他也坚决地加以否认。然后,他就问精灵来这儿是干什么的,语气中有些质问的意味。
“我是为你的幸福而来!”精灵道。
史古治虽然连连说感激不尽,可心里又想,要是能没有人打扰、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才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吧。他心里的话一定瞒不过精灵,他马上就接着说:
“或者说,我到这儿来是要帮助你改过自新的。要认真听着!”说着的时候,他还用那强壮的手把史古治的手臂轻轻抓住。“起床!我带你去个地方!”
即便史古治再如何请求,说当下的时间和天气都不适宜散步;说温度计的刻度已经降低到了零下,而床却如此温暖;说自己身上还患着感冒,只有拖鞋、睡帽和睡袍穿在身上,实在太单薄,都没有用。那条手臂抓着他好像树藤缠住了树,怎么也无法挣脱。他只能从床上起来了,然而他却发现精灵带着自己走向窗边,所以立即把精灵的袍子紧紧抓住哀求道:“我可不是精灵,从这儿掉下去非摔死不可。”
“记住,你也能够高高地在天上飞,”精灵把手放到他胸口,说道,“前提是你要抓着我的手。”
这句话刚说完,他们就一跃而出,已经在一条两边都是田野的开阔的乡间道路上站着了。这儿看不到一点城市的痕迹,显然已经离伦敦很远了。浓雾和黑暗也都没有了,因为他们处在一个寒冷而晴朗的冬日,皑皑的白雪铺满了大地。
“上帝啊!”史古治看了看周围的景物,紧握着双手喊道,“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啊!”
精灵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和蔼。史古治虽然刚刚到这儿,然而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他感到好像有上千种香味飘浮在空气中,而每种气味都能将那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千百种感情一一唤起。
“你的嘴唇在颤抖,”精灵道,“而且,那些挂在你脸上的东西是什么?”
史古治含糊地说那不过是脸上的疙瘩,此时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他此刻非常想去一个地方,于是便请求精灵能带自己去。
“你还知道怎么走吗?”精灵问道。
“知道!”史古治激动地喊叫道,“闭着眼我都不会走错。”
“真是奇怪啊,这么多年来你从来都没想起过它!”精灵感慨了一番后说,“那就走吧。”
他们一路前行,路上的每个门户、每棵树和每根柱子史古治都认得出来。走着走着,一个有着河流、教堂和小桥的镇子出现在远方。骑在毛茸茸的小马上的几个小男孩一边跟其他男孩打招呼——那些男孩坐在农夫驾驶的二轮马车和四轮货车里——一边向他们跑过来。男孩们叫着彼此的名字,个个活力十足,欢乐的声音充满了广阔的田野,年轻的笑声激荡在清朗的空气之中。
“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精灵说道,“这些仅仅是曾经的幻影而已。”
那些欢乐的骑士一路向他们奔来,一点点靠近了,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史古治都能够叫得出来。看到这些孩子,他为什么感觉无比欣喜呢?当他们奔驰而来时,他冷漠的眼神为何会闪耀光芒,他的心为何怦怦怦地剧烈跳动呢?看到孩子们在岔路口各自回家,听到他们互祝圣诞快乐,他的心里为何会充满喜悦呢?对于史古治而言,圣诞快乐是什么?圣诞一点都不快乐!它曾经把什么好处给了他吗?
“学校里还有个人,”精灵道,“有个孩子很孤单,还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孩子愿意理他。”
史古治啜泣了起来,喃喃得说:“我知道。”
他们从大马路上离开,走上一条史古治无数次穿行的小径,很快一栋暗红色的砖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有一只小小的风向铁鸡安放在屋顶的圆塔上,塔里还有一只钟悬挂着。这是一栋破旧不堪的大房子,办公室很大,然而罕有人迹,潮湿的墙壁上满是青苔,门已经腐朽,有好几个窗户都破了。马厩里有几只昂首阔步来回走动的鸡,它们还在咯咯地叫着,杂草丛生于马车房以及旁边的小屋。主屋里也不见了昔日的光彩。他们站在破败的大厅中,透过敞开的门往房间里看,那里空旷冷清,简陋破旧。泥土味充斥在空气中,在这个冷僻荒凉的地方,曾经那些拿着蜡烛起床却依旧找不到食物的日子,就自然地被联想起来。
史古治和精灵从大厅穿过,走到屋子后面的一扇门前。打开门,里面是一间空旷、阴森而狭长的房间,几排简陋的书桌和长板凳摆在里面,反而使它显得更加空洞。在其中一组桌椅前,坐着那个孤单的男孩,他正借助微弱的炉火读书。史古治坐到长凳上,看着以前那个总是一个人读书、现在已被他忘记的可怜的自己,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史古治坐在那儿,听到老鼠在墙壁嵌板里的叫声和打斗声,在屋子里潜伏着的回音,屋后阴郁的院子中沮丧的白杨树对着光秃秃的枝丫发出的叹息声,已经被冻住了一半的排水管的滴水声,空空的仓库的房门乏味的转动声,以及火炉中柴火的噼啪爆裂声,史古治的心被这些琐碎的声音软化了,更使他的眼泪流个不停。
精灵对着他的手臂敲了敲,示意他看小时候认真读书的自己。忽然窗外出现一个身穿异国服饰的男子,史古治看得清清楚楚,他正牵着一匹背着木柴的驴子,腰间插着一把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