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的本性、心灵和人生态度都已经不同了,你的希望和理想也大大不同了,以前所有的事物加起来都比不上我的爱,这一点也不同了。我们之间要是没有订下婚约,”女孩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说,“你跟我说,现在的你会想到要赢取我的心、想让我嫁给你吗?不,你是不会的!”
对于女孩合理的推论,史古治好像已经默认了,可是他仍然在挣扎,自己也有些心虚地说:“你觉得我不会?”
“要是还有其他答案,我会非常高兴,”她说道,“谁知道呢!当这些好像真理一样的事实被我知道之后,它的巨大和无法抗拒我就感受到了。然而如果现在、将来或以前的你没有婚约在身,你觉得你会选择一个什么嫁妆都没有的女孩——即便你很爱她吗?我无法相信这一点。你做每件事的出发点只有‘利益’。也许,你要是一时糊涂背离了自己的这个原则,选择了她,那遗憾和后悔不久就会占据你的内心!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将自由还给你。对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你,我想给予全部的祝福。”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扭头不再看他,又接着说:
“因为我们曾有过美好的过去,所以我想你或许会为此觉得伤心。可是不久之后你就会忘了这一切,并为这遗忘而庆幸,就如同从一场没有赚头的梦里醒过来一样。你走上自己的路后,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们就此分别,一段爱情就此终结。
“够了!”史古治说道,“精灵!停下吧!别让这些再出现了!”
然而他的双手被精灵无情地抓着,他不得不接着看下一幕。
他们又置身另一场景:这是一间虽然不漂亮也不大,然而让人感觉舒服的房间。在冬天的火炉旁,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的样子和刚才那位女孩很像,乍一看去好像是一个人,这时他发现,原来的女孩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这里声音嘈杂,简直要将屋顶掀翻,因为还有更多的小孩在房间里,情绪激动的史古治此时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某首诗里说到的着名羊群完全不是他们的样子:这是每个小孩都好像四十个小孩一样吵闹的场景,而不是四十个小孩都循规蹈矩、好像只有一个小孩的场景。情景之嘈杂混乱就可以想象了。可是母亲和女儿不但没有为此恼怒,好像还很享受这种氛围,开心地大笑着。那群小土匪的行列中很快又加入了女儿的身影,纷纷攘攘好像最热闹的集市。
要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宁愿抛弃一切!可是他们太粗野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如此。我不会那样拉扯她的辫子,让她披头散发,哪怕把全世界的财富都给我;我也不会将她那双可爱的小鞋子硬从她的脚上拔下。啊,上帝啊!我的灵魂需要您的拯救!那群放肆的小鬼头,竟然把量她的腰围当游戏,我不会这么干;我可以发誓,否则上帝可以惩罚我,把我的手臂永远变成环腰的样子,再也不能伸直。然而,我承认,我真想跟她说几句话,温柔地亲吻她的樱桃小嘴;我想把她波浪般的柔发亲手放下,我珍爱她的每寸发丝;我想坦然地、放肆地盯着她那低垂双眼上的睫毛。啊,我要是既能轻佻、放肆如孩子,又能成熟、大度、温柔如男子汉那样地对她,该有多好。
此时敲门声传来,屋里瞬间一阵骚动,这群兴奋地红了脸的、唧唧喳喳个不停的孩子们,簇拥着衣衫凌乱、满脸笑容的小女孩来到门前,迎接自己的父亲,一个提着一大堆圣诞玩具和礼物的送货员就跟在他的身边。送货员在毫无准备之下,瞬间就被孩子们的争夺和尖叫所击倒了。他们站到椅子上,对他的口袋进行“大清洗”,抓住他的领结、缠住他的脖子、捶打他的背部、热情地踢着他的腿,当然也不会忘了把他手上的棕色纸盒抢走。礼物的小主人们发出一阵阵惊喜的欢呼。忽然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看到玩具煎锅被小婴儿放到了嘴里,他们还怀疑他已经吞下了一只在木头盘子上粘着的假火鸡!幸好最终不过是虚惊一场,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欢乐、狂喜和感激交织激荡在他们的内心。最后,孩子们纷纷拿着自己的礼物、收拾自己的激动,按照顺序依次从客厅离开、爬上楼梯,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于是,喧闹的房屋又安静了下来。
史古治此时以前所未有的专注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男主人在火炉边他常坐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旁边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女儿饱含深情地在他身上依偎着——史古治不由得想到,本来这样一个优雅、乖巧而热情的女儿,自己也可能有一个,她会亲切地喊自己“爸爸”,在人生的寒冬之中,这声呼唤会是他最为珍贵的温暖、明媚的阳光。想到这儿,他的视线模糊了。
“贝儿,”面带微笑的丈夫对妻子说,“今天下午,我跟你的一个老朋友碰面了。”
“谁啊?”
“你猜猜!”
“这让我怎么猜嘛!哎呀,我想到了,”她笑着补充了一句说,“应该是史古治先生吧。”
“不错,就是他。我经过他公司的窗前,那时他们的店还在开着。他坐在里面,只点了一根蜡烛,我往里头看,差一点没发现他。他单独一人坐在那儿,我听说他的合伙人快要病死了。我想,他的日子肯定很孤独。”
“精灵,”史古治有些抽搐地说,“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幻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精灵道,“我也没办法控制,它们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带我走!”史古治几乎要咆哮起来了,“我没办法忍受了!”
他转身去看精灵,发现有个奇怪的现象出现在精灵的脸上——刚才他所看到的一切人物的脸,在精灵的脸上都能找到。他忍不住要跟他厮打起来。
“带我回去,别缠着我!放我走!”
一番争斗之后——也许根本称不上争斗——始终看不到精灵有一点抵抗的动作,无论史古治怎样拳打脚踢,他都巍然不动。在此过程中,史古治注意到精灵头顶上的光芒更加明亮耀眼了,他隐约感觉到精灵在他身上的作用跟这道光有关。于是他一下子将那顶灭光帽抓起来,将之快速戴到了精灵头上。
帽子戴上去后,精灵逐渐缩小,灭光帽包裹了他的全身。然而史古治无论怎么用力向下压那顶帽子,也总是不能将所有的光都盖住。帽子边缘溢出的光芒,如落在地面上的一摊无法散开的水。
史古治觉得太累了,快速袭来的睡意瞬间就征服了他,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卧室里了。他又用力压了压帽子,才最后放手,之后就踉踉跄跄来到床边,身子一歪,就此睡着了。
体验当下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鼾声中,史古治醒了。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没人跟他说快要到一点钟了,他觉得自己醒来时肯定就是那个时候,恰好能见到雅各·马立安排的第二个精灵。然而一想到这个精灵不知道会掀开他哪一边的床帏,史古治就有种虫子在脊椎骨里面蠕动的感觉。他干脆主动拉开所有的床帏,然后又在床上躺好,注意周边的每一个动静。他不想又被精灵的突然袭击搞得精神紧张,所以他准备精灵一来到就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有的绅士们性格随和、不拘小节,每个举动上都显示着自己既跟得上时代又见识广博的样子,还喜欢炫耀自己精通从掷硬币到杀人的所有行当,本领高强。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处于杀人和丢硬币游戏这两个极端之间。到底史古治是否是这种人,我虽说还不敢妄言,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觉得无论有什么怪东西出现,自己都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是犀牛也好,是婴儿也罢,来吧。这就是史古治此时的心声。
无论下一刻出现什么东西,他都已经准备好了;然而若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就毫无办法了。因此当一点钟的钟声敲响之后,四周却毫无异动之时,他的心里反而有了毛茸茸的恐惧感。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依旧是那么安静平和。这段时间里他始终在床上躺着,一点钟的钟声过后,一道强烈的红色光芒射进房间,笼罩着史古治。可是他宁愿来一打鬼魂也不愿面对这一道光,因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心里没有一点底。偶尔他会有怪念头,比如觉得自己可能会在无知无觉中燃烧起来。可是,他总算是想到了——就好像我们一开始就能想到并早就该采取行动那样,因为旁观者清嘛——最后,就如同我刚才所说,他想到可能是隔壁房间的某个东西放射出了这道阴森的红光。他顺着光线望去,看到好像隔壁房间真的发着光。他现在一心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穿着拖鞋一步步挪向隔壁房间。
史古治刚把手放到门把上,就听到一个命令自己进去的陌生的声音。他于是就进去了。
毫无疑问,那个房间是属于他的。然而此时,房间的变化却让人目瞪口呆,这儿好像成了一个小树林,绿色的植物挂满了天花板和墙壁,色彩鲜艳的浆果闪烁的光芒,从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亮光照射在常春藤、槲寄生、冬青树嫩绿的叶子上,就好像是无数面小镜子。熊熊的火焰在壁炉里吼叫着,向烟囱里猛窜,自打史古治住到这儿、乃至马立住在这儿或者更久远的时候开始,这个壁炉就好像如化石一样沉闷着,这样的火焰还是第一次出现。如山一般的火鸡、野味、烤鹅、腌肉、火腿、乳猪、香肠、馅饼、牡蛎、苹果、柳橙、梨子、放了葡萄干的布丁、硕大的主显节蛋糕、潘趣酒等堆满了地板,光看着它们就让人食欲大开,禁不住要流下口水来。长椅上躺着一个惬意而开心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如丰饶之角一样的火炬,脸上笑容洋溢。史古治在观察这间房间的时候,巨人高举着火炬,史古治的全身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
“快进来!”精灵叫道,“人类,多多认识我吧!快些进来啊!”
心里犹自发虚的史古治进去了,低头在精灵面前站着。之前那个顽固的史古治已经不见了,虽然精灵的眼神和善而又明亮,可史古治依旧不愿跟他对视。
“‘现在的圣诞精灵’就是我了,”精灵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史古治遵照执行了。一件式样简单、深绿色的斗篷或袍子之类的罩衣穿在这位精灵身上,衣服边上还滚有白色毛皮。巨人松垮垮地披着这件衣服,宽阔的胸膛裸露而出,似乎不想被任何外来物覆盖或保护一般。一双赤裸的巨大脚掌没有被宽大的衣褶盖住,一顶冬青树做的花冠戴在他的头上,还有几根闪亮的冰柱随意地插在上面。他的长鬃发是深褐色的,自然地披散着,同样自然的还有他善良的眼睛、摊开的双手、热情的面庞、自在的举动、欢乐的声音和喜气洋洋的神情。一把古代的空剑鞘挂在他的腰间,斑驳的锈迹在剑鞘古老的外壳上历历可见。
“我这样的人你从前没有见过?”精灵问道,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是的。”史古治回答说。
“我家族里的年轻一辈,你也没跟他们出游过?我说的是我这几年才出生的那些哥哥们(我叫他们哥哥,因为我更年轻)?”精灵接着又问。
“大概是没有的,”史古治道,“大概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精灵,你的兄弟很多吗?”
“不会少于一千八百个。”精灵答道。
“这么一大家子要养活啊!”史古治似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现在的圣诞精灵”起身而立。
“精灵,”史古治谦恭地说,“无论您带我去任何地方,我都跟随您去。我昨晚出去是不情愿的,可是也获益良多,使我有了不小的改变。今晚,你要是想教导我什么,也请让我获得启示吧。”
“将我的袍子抓住!”
史古治马上把他的袍子紧紧抓在手里。
刹那之间,房间里的那些冬青树、槲寄生、红浆果、常春藤、火鸡、鹅、野味、鸡鸭、腌猪肉、火腿肉、乳猪、香肠、牡蛎、馅饼、布丁、水果和潘趣酒全都消失了。就连夜色、红光、火炉和房间也不见了。现在,他们正在圣诞节清晨的市区街道上站着,因为天气太冷,人们发出的声音也都是轻快却不悦耳的,他们都在努力将门口人行道和屋顶上的积雪铲掉。扑通一声积雪落到地上,或飞散开来成为一场小暴风雪,男孩子们看在眼里纷纷大笑。
比之于地上稍微有些脏的雪,以及屋顶上那层洁白光亮的雪,房屋的前门显得很黑,可是更黑的要数窗户。一道道深厚的车辙在雪地上纵横交错,那是马车和手推车沉重的车轮碾压留下的,在十字路口,这些车痕就更多了,就好像无比复杂的沟渠,因为覆盖着浓浊的冰水和黄泥浆,已经辨识不清。灰黑色的、半融半冻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市区,使得天色看起来很是昏暗,较重的雾气微粒附着在煤炭烟雾上降落下来,好像全英国的烟囱都一起生火似的。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发生在这儿,特别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可是有种欢乐的气氛还是无法遮挡,这样愉悦的氛围是连夏天最明媚的阳光和最清新的空气也无法带来的。
原来,人们正在屋顶上铲雪的时候,都是有说有笑的,他们虽然看不见对方,却彼此叫着对方的名字,偶尔还玩闹一般互掷雪球——口头上的玩笑可比不上丢雪球——一不小心刚好砸中,那就好像中奖一样大笑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乐了。
禽肉店的门半开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堆满了水果店的货架,几个装满了栗子的滚圆的大篮子放在门边,就好像懒洋洋地坐着几个开朗的、穿着背心的老绅士,他们的大肚子肥嘟嘟的,似乎马上就要滚到街上去一样。还有西班牙洋葱,它们外形粗犷,些许的褐色夹在红润之中,体态肥胖,如同一群西班牙修士,向那些从门前经过时假装正经、窥视在墙上挂槲寄生的女孩子的人顽皮地眨眼。还有堆得跟金字塔一样高的苹果和梨子。在店家的精心安排之下,最显眼的挂钩上吊着一串串葡萄,偶尔轻轻摇晃,好像要将路人的馋虫勾引出来。一堆冒着香气、长满细毛的褐色榛果,使人不由得想起当年在林间漫步,以及踩着厚厚的落叶的那种舒适愉悦的感觉。以及诺福克苹果,颜色深红,身体结实,而鲜黄的柠檬和柳橙站在两旁,诺福克们受不了这些多汁同伴的两面夹攻,焦急地呼唤路人将自己带回家。有一只鱼缸摆放在各种精美的水果中间,银色和金色的小鱼悠然自得地漫步其中,虽然它们既冷血又迟钝,对于今天将要发生的大事好像也有预感。鱼儿们的兴奋虽然少了些热情,也太过缓慢,然而它们依旧来回环绕于那个小小的世界,对这特殊的一天加以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