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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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历史和社会的债务人(1)

在英语中,我们过去常常谈论我们是“历史的继承人”。两场战争加上一场大规模的经济危机,或多或少削弱了我们这么说时的自信,但是,这种转变并没有加强我们对过去的负债意识。东方民族看到的则是相反的方面:他们都自认为是历史的债务人。西方人把东方人的崇拜命名为祖灵崇拜,但大多数并不是真正的崇拜,所崇拜的并不完全是祖灵。这是一种仪式,意在声明:人们对过去的一切都负债累累。他们不仅负债于过去,而且负债于现时,后面的负债感在日复一日与人交往中得到加强。他们的日常决定和行动都必然发自这种负债感。这是个基本出发点。因为西方人极少关心自己是否负债于世界,也不关心世界所给予他们的照料、教育、富足,或者哪怕仅仅是他们生于其中这样一个事实,所以,日本人感觉我们的动机有不当之处。在日本,道德高尚的人不会说,他们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而在美国,人们往往这么说。日本人不会轻视过去。在日本,正直取决于对个人在宏大社会网络中的位置的认可,大家相互欠债,既欠祖上的,也欠同辈的。

把东西方之间的这种对比说出来,是简单的,但是,要想了解它在生活中所产生的差异,就难了。直到我们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探究到日本人那种极端的自我牺牲精神,也才能探索日本人易怒的原因。在“二战”期间,我们算是熟悉了这种精神;在有些情景下,我们认为没有理由动怒,但日本人会怒气冲天。欠债意识会使人很容易被冒犯,日本人证明了这一点,这也使他们承担了重大的责任。

无论汉语还是日语都有许多表示“义务”的词汇。这些词不是同义词,其特定意义无法对等地译成英语,因为它们所表达的观念与我们的背道而驰。表示“义务”的词汇往往涵盖一个人的负债意识——从最大到最小,这个词便是“恩”。如果要把它在日语中的用法翻译成英语,我们得用到从“义务”“忠诚”“友善”到“爱”的一整套词汇,但这些词都歪曲了它的本义。假如它真的表示爱甚至义务,那么日本人当然会对他们的孩子说“恩”,但他们不可能这么用这个词。它也不表示“忠诚”,因为日语中表示“忠诚”的是一些别的词汇,那些词与“恩”在含义上截然不同。“恩”在所有用法中都表示“负载”“负债”和“负担”,人们要尽力去承“恩”。一个人从上级那儿得到“恩典”,或者受恩于任何人,如与他地位同等的人,他就会有一种不舒服的自卑感。当他们说,“某人有恩于我”时,他们的意思是“我对某人负有义务”,他们把这位债权人、慈善家,称作“恩人”。

“记恩”可能纯粹是相互间的奉献。在日本小学二年级的课本里,有一篇题为《不要忘恩》的小故事,“恩”在意思就是“奉献”。这是一个在伦理课上讲给小孩子们听的故事:

八公是一条可爱的小狗。它一出世,就被一个陌生人抱走了,那个人全家都像宠爱孩子似地宠爱它。因此,它那本来虚弱的身体变得健康起来。每天早晨,当它的主人去上班时,它会一直陪送到车站;晚上,主人下班回家时,它还会去车站迎接。

过了一段时间,主人去世了。不管八公是否知道这一点,总之,它依然每天寻找主人,它会到往常去的车站,每有公交车到站,它都会东张西望,看它的主人是否在那群走出车厢的乘客中。

就这样日月流逝,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甚至十年过去了,八公的身影已经老迈,但依然每年能在车站前看到它寻找着它的主人。

这则小故事的道德寓意是忠诚,而忠诚只是爱的别名。一个深爱着母亲的儿子会说,不忘来自母亲的“恩德”,这意味着他爱戴他母亲,正如八公一根筋似地热爱着它的主人一样。然而,这个概念并不专门指他对母亲的爱,还指在他是个婴孩时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在他是个少年时母亲为他所做出的牺牲,在他长大成人后母亲为提高他的地位而所做的种种,以及仅仅因为她作为母亲的这一事实使他处于亏欠她的位置。这也表示还债,因此也意味着爱,但首先意味着负债,而我们美国人认为,爱是某种自由给予的东西,不受义务的拘束。

当“恩”被用于表示首要的“恩德”,即“皇恩”时,它总是意味着没有限制的奉献。“皇恩”指一个人所受的皇帝的恩德,他应该怀着无限的感激之情接受这份恩德。日本人感到,如果不念及自己所受的皇恩,就不可能为自己的国家、生活和大大小小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感到高兴。在芸芸众生中,至高无上的人就是那个有恩于你的人,他也是你的世界里的最高领导。在整个日本历史上,在不同的阶段,这个人曾经是诸侯、领主和将军,今天则是天皇。谁是最高领导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日本人的“记恩”习性,这种习性已经延续了数百年。近代日本想方设法要把这种情感集中在天皇身上。日本人都偏爱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偏爱往往增强他们的“皇恩”意识。在前线,犒劳士兵的每一根香烟都是以天皇的名义发放的,这强调的是每个士兵所负的“皇恩”。在投入战斗之前,发放给士兵的每一口米酒更是天皇的恩赐。他们说,每个神风队飞行员的自杀式攻击都是报答皇恩;他们声明,从全军覆没,到一个人独力守卫太平洋上的某个岛屿,都是报答无边的皇恩。

地位低于天皇的人也会有恩于你。从父母双亲那儿承受的当然是“恩”。这是众所周知的东方孝道的基础。这种孝道使父母在孩子面前拥有战略性的权威地位,可以这样来解释,父母有恩于孩子,孩子要努力报恩。因此,孩子必须竭力服从父母,这跟德国的情形不同——在德国,父母在孩子面前也是权威,但父母必须竭力强求并迫使孩子服从自己。日本人对东方孝道的解释是很现实的,他们有一个关于“父母之恩”的说法,可以大致翻译为“养儿方知父母恩”,意即,父母之恩是父母亲每天实实在在对孩子的照料和费心。日本人的祖先崇拜仅限于近亲和记忆中的先辈,这种限定使他们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孩提时代自己真正仰仗的亲人。当然,在任何文化中,这都是非常显而易见的真理,我们每个人曾经都是无助的婴孩,假如没有父母的照料,就不可能存活。在他成年之前,一直是父母给他提供住所、食物和衣服。日本人强烈地感觉到,美国人缺乏报恩意识;正如一位作家所说,“在美国,记得父母之恩只是意味着善待父母。”当然,没有人会把恩加在孩子头上;但是,不求回报地照料自己的孩子,就是报答父母在自己是个无助的婴孩时所施与自己的恩德。一个人抚养自己的孩子,像当年父母抚养自己一样,或者抚养得更好,这就部分地报答了父母之恩。一个人对自己的孩子尽义务,就相当于在报答父母之恩。

一个人对老师和主子也怀有特殊的报恩心理。他们是一个人成长道路上的帮手,所以有恩于他;有朝一日,他们在遇到麻烦时可能会有求于他,他就必须答应他们的要求,或者,在他们死后,去优待他们的子女。人们应该不遗余力地尽此义务,这份人情债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减,相反,会随着岁月的递增而加强,有点像是在积累利息。受恩于人,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正如他们常常说的“恩情之大,难报万一”。这是一副重担,而且“恩情的力量”往往被认为径直超越于受恩者的个人意愿。

这一报恩伦理的顺利运作取决于一点,即每个人都能自认为受了大恩大德,而在履行他应尽的义务时,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在前面我们已经看到,在日本等级制的组织和安排是非常彻底的。日本人恪守随之而产生的种种习惯,并可能高度重视人情债,这样的念头不会掠过西方人的心头。如果你认为上级对你怀有良好的期待,那么你就比较容易遵守那些习惯。我们可以从他们的语言中找出有趣的例证。事实上,上级被认为是“爱”那些依附于他们的人的。日语中“Ai”一词的意思是“爱”,在20世纪的传教士们看来,这是日语中唯一一个能被翻译成基督教意义上的“爱”的词。他们在翻译《圣经》时用到了这个词,表示上帝对人类的爱和人类对上帝的爱。但是“Ai”一词专指上级对下级的爱。西方人可能会感觉到它意味着“家长制”,但在日语中,它有着更多的含义,如友爱。在当今日本,在严格意义上,“Ai”仍然用作表示上级对下级的爱;不过,也许因为基督教的用法,当然更是因为官方为打破等级界限所做的努力,今天,它也可以用来表示同等地位之间的人的爱。

尽管在文化上出现了种种缓和迹象,但是,在日本,只有在某种幸运的场合,人们才会无条件地背负“恩德”,他们不喜欢时不时地去肩负“恩”所指向的人情债。他们常常说到“让某人受恩”,这话最贴近的翻译是“迫使别人受恩”——尽管在美国,“迫使”的意思是向某人要求某物;而在日本,这个短语的意思是,给予某人某物,或帮某人做事,让人最恼火的,是受到相对陌生的人突然间的帮助。因为,只有在邻里之间,在古已有之的等级制关系中,人们才知道并接受“恩”的种种复杂性。如果只是一般的熟人或地位与自己几乎相当的人,那么,他们就会感到恼火,他们宁愿选择逃避,以免自己被纠缠于受“恩”的种种后果。在日本,在大街上遇到突发事件时,人们会袖手旁观,这不仅是因为他们缺乏主动性,而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识,即任何非官方的介入都会让人背负人情债。在明治维新之前,在最广为人知的法律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一旦发生争吵或争辩,如无必要,不得管其闲事。”在日本,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一个人没有得到明确的授权而去帮助另一个,那么他将被怀疑在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因为结果会形成这样一个事实,即受助者会对他感恩戴德,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任何人都不会急切地去把这等好处揽到自己身上,反而在助人时显得非常谨小慎微。尤其是在非正式的情境中,他们极为谨慎,以防自己卷入“恩情”。哪怕是别人递过来的有根烟,如果那人之前与自己没什么关系,那么他也会感到不舒服,他会用这样的说法礼貌地表示谢绝:“哦,这真让人过意不去。”有一个日本人向我解释说:“如果你直截了当地表明你会感到很难过,那么对方会更好受些。你从未曾想过要为对方做任何事,所以你会羞于接受对方的‘恩情’。”因此,“真让人过意不去”有时可译成“谢谢”,如当你在谢绝香烟的时候;有时可译成“抱歉”,如当你欠人情债的时候;有时可译成“我会感觉自己像个无功受禄的卑鄙小人”,因为你迫使我接受你的慷慨之举。所有这些意思可能都有,也可能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