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降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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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以群分(1)

天地广阔,才有骏马驰骋的任意。新中国所以有大跃进,也是穷极思变,想让打下来的江山早点改变一穷二白。却不料,真理多去一步,一脚偏,百脚歪,一任自流,脱离了基本的建设规律,违背了循序渐进的事物发展秩序!一味超越,不顾客观,反而落入了欲速则不达的困境。

一九五八年的情形就是明证。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快速形式创建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热情有余,稳健不够,全跌在了科学不足上,难免有急功草率,好高骛远之嫌。华而不实的背后,甚而有偷工减料,溜须拍马的成分混杂其中,也因此牵累了大局,累倒了奔跑的人们。

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三年,全国经济做了较大调整,克服了急躁情绪,农业又获得了丰收,全国形势也立马有了全面起色。正当全国各地干部群众都为之振奋之时,新的斗争又出现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还在继续绷紧着,不定哪一天又会绷出事来。

人人都知道,生手开车,必须路考。学了理论,还要实地操作。施行政策像航天航海,必须先了解天象气候,水文礁滩,航道开辟才能顺理成章。而把握航向,是要求须臾不能懈怠的。刚刚拨正了方向盘,车轮在行驶中杠到了一颗石子上,方向盘又把握不准了;已经拧上的螺丝,若是霸王硬上弓,再紧上一把,螺丝只能滑丝了。

所好基层干部还不大了解阶级斗争的动向,排在大队书记层面的农村干部更不会去琢磨上头政策的左与右。连董书记对反右倾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要照章执行上头颁布的一平二调政策。

土包子大队书记柴运旺经过大跃进的折腾,也不再简单行事了,觉得能把自己身边的日子过得平平静静,那就是洪福齐天了。所以他除了卖力忙农活还是卖力忙农活,关心的就只剩这鼻子底下一横了。曾经大张旗鼓号召的八字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因为关系着田亩丰产,还在脑海里不时地闪现着。水连着肥,土连着种,这些提法没错,以前的不成功,只能怪把握不准。

柴运旺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他琢磨着曾经进行过的深翻和密植,虽然失败了,但他觉得败得蹊跷。那些日子,柴运旺特别改造了一下犁头角度,专心专意,让铁木匠跟着较起了真,潜下心好一番研制,终于将铁犁头安装得够上角度了。他立刻扛到秋田,系到牛脊背后跟,就那么栽下了一点点犁头,吃土是深了一点,可苦了背纤的黄牛!一垅地刚犁下一道沟,奚文化就跑上前来,献殷勤地拿起标尺,戳进翻土,细量深浅。情况却不如意,离一尺的要求远着呢。要达到深翻标准,耕犁是无济于事的。奚文化又忙上忙下,调来当年的突击队社员,扛着刨挖工具,不是一柄钢锹就是四齿耙镐,站田头一字儿排开,进行人工深翻。柴运旺从牛屁股后转过身,抬手想阻止,大家已经高高扬起了四齿耙,开始挖地三尺。

奚文化等刨深了,又急切切蹲下来,伸出尺杆,检查达没达标。他拿眼瞅看了半天,才点头放开了话:“嗯嗯嗯,这倒有点差不离了。”大家有了标准,一个个卖开了力,四齿耙和钢锹,上下翻飞得龙腾虎跃。

表层土壤翻开了,再填进了深层;深层土壤翻上来了,柴运旺用手抓来一看,松散无肥,他又忙着上肥料。又一个三天忙下来,总算搞定了这块深翻田。奚文化喜滋滋地打电话上报,满口夸赞这个试验田。柴运旺放心不下,亲自用手播下麦种,每天总要朝那个试验田绕道瞅一回。

一场秋雨刚过,试验田的麦种出苗率还算高。等出齐了再看,青油油的麦苗迎风招展,柴运旺老远见了,虽有些放下心来,仔细一合算,还是不理想。且不说这块深翻田能否丰产?就是真能丰产,如何去下这么多劳力花三天的时间拼出一块田呢?试验田普及不了,试验田又有何意义?

幸亏只搞了这一块田,要是搞它个三亩五亩,那不要了命。

这么一瞅一虑,柴运旺想到了与陈永康的几次接触,更多了一层将信将疑。陈永康并没向他主动提倡这种做法,他自己面朝田土背朝天,吭哧了几十年,也没见别的哪家在深翻和密植。当时之所以热心,看好的是丰产,既有益于生产,又是政府提倡的,手到拳来的事,未尝不可以做上一做,干它一番。结果出来了,并不咋样。陈永康没提倡这种做法,也许是他已有考较。

柴运旺这样东盘西算着,半个月过去了,打了第一场霜,再到冰化雪消,试验田的麦苗并不见得比周遭的来得发旺。麦子长到四月,整村子的麦田都青油油一片,试验田的麦子也不见多发旺。到了五黄六月,试验田的麦穗并不颗大粒饱,没有一点特殊的苗头,柴运旺也失去了关注的兴趣。

那密植的农活也经营得惨淡。密植,讲白了就是在庄稼地里种足禾苗。照习惯想,一斗种能收十担粮,再添一斗,还能不增倍丰产吗?增产的心劲又被煽动了,还是奚文化热心着打头阵,亲自布置绳标,一块田一块田地按株距行距比例插秧。一字儿排开的莳秧手一色的海昌蓝布衫,妇女们都梳着巴巴髻,大姑娘不像小媳妇,拖着两条粗粗长辫,低首插秧时,会垂到水面,又不甘心剪去,只得往脑后打结,硬用新草帽紧紧扣住,系帽的棉线绳在下巴颏打结扣紧,一趟秧栽下来,从脸颊滚落的汗珠都会把系绳浸湿透了。张嘴一换气,都能碰到帽带系绳上,便有一丝咸咸的盐味沁入舌尖。大家都瞄准了田头上下两边的拉绳,屏声敛气,认真地密植栽插。进度当然是慢了点,这些要强的妇女哪肯落后,都努力着不停手,起早贪黑,总算没有耽误农时地利,完成了密植任务。

水光潋滟的白田便给青葱禾苗绿莹得一片生机盎然,煞是令人心旌摇曳。

奚文化缠住柴运旺夸起海口:“少说要增一成!”

也确实应该增收一成,都花掉了超过以往一倍的秧禾了。在看水的那些日子里,柴运旺殷勤地放水又灌水,心里头总感觉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两个月过来,他发现挤挤的稻叶稻秆有些蔫了,以为没看清,搔了搔头皮,眨了眨眼,再仔细瞅上了两回,心里打起了鼓:“怎又是不大靠谱啊?”便又想到了上辈作田人,他们都是作了一辈子田的老作家,他们若是看好,为什么没鼓捣过呢?如果能守株待兔,何不守株待兔呢?

如果能拔苗助长,如何又奚落呢?庄稼庄稼,收到家才算颗粒归仓啊。

柴运旺不再以眼前之绿而喜,但也没有紧绷着黑脸。

天气越热的时候,禾苗长势也越发地扣人心弦。柴运旺比别人看得仔细,他用手扒着禾秆,把目光扫进根胎,从表叶直观察到乌笼笼的包叶片上来。担心的事果然来了,密植的稻田看似乌油油一片喜人景象,每株稻秆却落得个只长杆不结穗,结穗了不灌浆,全成了瘪谷!俗话肥田收瘪稻,就是说肥壅得太多,地力太肥,也会适得其反。这太密植了,想多收谷,反而因株间过密,密不通风,影响了结穗灌浆!柴运旺的担忧又成了事实。

秋收一算账,奚文化也傻了眼,怎么会是倒过来的情形呢?他还特意捧着算盘赶到密植试验田,似乎想捞到一些节外生枝的原因。行距与株距,密植的间距都是照本照册,厘毫计较的呀。奚文化无话可说了,剩下自己,台阶怎么下呢?所好大队书记并没有责难他,他自己对自己叽咕着,算是一种自责,无趣地走了。

聪明的人总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给自己长一个记性。柴运旺对深翻和密植有了自己的看法。他的口头语就是:“凡事有度,切莫过头。过头了,超度了,适得其反,反美不美。”比如施肥,在他的印象中便如吃饭一样,扣着饭量,不把肚子塞得尽饱。为什么非要吃得肚皮发胀,打起饱嗝,弄得人很不舒服呢?即使遇上好酒好菜,遇上酒逢知己,也大可不必喝个千杯嫌少,弄得杯盘狼藉,烂醉如泥有什么好呢?他常记得姜区长说的话:“人是欲念之物。没有,不好;多了,也不好。”这意思便是适可而止,有把握有度才好。这一番话是姜区长那年春节接受兰花农业社宴请时,对着乡亲们的纷纷劝酒,一字一顿说下的。姜区长说自己不胜酒力,还说自己就是有海量,也不该喝得酩酊大醉,欲倒欲歪。

姜区长的随口话却被柴运旺记住了,是啊,欲望是要的,但过分了就是贪婪,那就变调了。这中间的尺寸,正是最有学问讲究的辩证法呢。

当姜区长说他也会辩证法时,他很有些受宠若惊,却打心眼里珍惜着,一点一滴收藏进心窝窝里。几十年农民生涯的脚踏实地,让他对过量过度过分,有了深刻的感性认识,也才有了一步一个脚印的坚毅和沉着。

人之心,越有越想有,这山望着那山高,依性子放纵是很容易的,能够适度把持,这人就不简单了。

一九六四年上头又布置工作,以粮为纲,下达生产任务,号召种旱谷的田亩要旱改水,已是水田的地区要一年实现双季稻。

种双季稻倒不是让人抓头不着头脑的事。柴运旺到苏南听说过,知道太湖地区有种植双季稻的经验。但他还是认为,太湖地区是太湖地区,兰花潭是兰花潭。桔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经过了密植的教训,柴运旺迟迟不做推行,他早在心里盘算过了,麦稻轮作已让双抢够紧了,再生生楔入早稻和晚稻,既定的劳力能支配得过来吗?支配不过来,势必累倒了人。庄稼靠人收拾,人都忙不过来,势必要误工。耕耖肥料跟不上,勉强咬着季节,那只能糊弄晚稻了。可想而知,又得白忙乎。忙碌没啥,收成不上,不又瞎折腾了?

可是上头主张大力推行,不做上一做,也是过不了闸的。咋办呢?

柴运旺有经验了,召集十六个生产队长,先把担忧说明白。人家各公社各大队开会,是正襟危坐,领导是领导的位,与会者是群众的位,楚河汉界。柴运旺的大队会,议事也好,布置任务也好,都是随便坐,捡到位置就坐。此次布置上级生产任务,柴运旺没先把任务向大家兜出来,反而是先把难点如实摆出来,大家立刻心领神会,如何完成新的生产任务便自有小招了。

闻丫妹和芮如花都成了三八妇女突击队长,生产会议总是有邀必到。

小队长史文山和闻丫妹咬起了耳朵,闻丫妹听了,直咬嘴唇笑。芮如花兴许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便说:“笑什么?这不是应该的先点后面嘛。”

如何应对,一语道破。柴运旺便不再支支吾吾吭哧下去,捉住芮如花的话道:“就如三八队长说的,划一块栽双季稻吧。”

各生产队长会心地笑了。拿出一小块田去忙双季稻,这也是一个方法,在硬搬照套“一刀切”指导生产面前,这成了一种减少损失的智慧,成了一种迫不得已必须盲从的应对。这不能说是上有决策,下有对策,任务本身的科学性大打折扣,如何还能亦步亦趋死板执行呢?正如出阵将士发现阵地不是所命令的形势,开仗两方力量对比出现悬殊,再要一成不变去执行死命令,岂不是自寻死路。

当时的“一刀切”是什么情形呢?说白了就是一种硬性指标,不管东南西北、地区差异、气候差异,一律强调执行。既然不允许违拗,生搬硬套那就避免不了。江淮农村在上级的动员下,开始种植双季稻。兰花潭十六个生产队也不得不做了种植双季稻的安排。

这天,柴运旺前往生产队长史文山那儿,史文山一见,知道他是为划地种双季稻的事,二话没说,立刻将他领到地心一个塘沿边,季兴远正在那儿洗澡呢。

季兴远一见史队长带着柴运旺走过来,老远就嚷开了:“快来搓把热水澡。”

还是料峭早春,怎么就在这无遮无挡的小水塘边洗起热水澡来了?

柴运旺留意起来。季兴远又咕噜说开了:“前两天我把这地深耙了一遍,种双季稻嘛。往后一忙开,哪有时间再精耕细作了。这一忙乎下来,昨天再来时,发现水热起来了,你快下来看看!”

史文山一脚蹚下去,一个热劲上来,索性扒了衣褂,蹿进了水里,好多天了,都忙得忘了上香泉洗上一把澡了。

柴运旺倒不稀奇这氤氲热水,自家院里小井,打上来的就是热水,他没想到背后的村落,在这水塘边还生出热水汪来!选在这水汪种上双季田,说不定会有好处,晚季稻就不愁秋后天一凉,结不上穗了。选中了这块地,柴运旺做了嘱咐,自己又去周边生产队了解情况。

史文山便把这个生产任务交由季兴远一手负责。季兴远眨巴眼说道:

“就我一个人在这折腾呀?”

史文山斥了他一声:“让你一人忙我还不放心呢!大队书记早给你派了青年突击队。不过不是由你指挥,还是由大队统一调度。你只是日常管理,专项看好这片田。”

季兴远一听又来了劲,忙向史文山嚷道:“保证看好这片水。”

不一会儿,突击队员们挑来了一担担现割下的紫云英草料,这是给双季稻田压底肥的。他们赶来会战,一下给这个偏僻的水汪带来了人气,加快了栽插早稻禾秧的准备工作。年轻人好动,当他们将草料堆到地头,将手儿蹚进水里,这热乎乎的感觉立马让他们喜笑颜开起来。有一个泼拉起水,弄湿了对方的脸,便你泼我,我泼你,弄得水花四溅开了。四溅的水花,是温暖的,弄湿了衣裳,也弄热了人们的心情,索性打起了水仗来。被群起而攻之的是那个首先挑起水花的女子柳丈英。她一人难挡左右四方的水,一下子湿了衣褂,连头连脸,连眼睛带鼻子,全给一股脑儿的水花溅湿了。她不但不恼,还笑个不停,干脆潜下水汪,淋了个透透彻彻。她趁人歇手的当儿,蹦出水面,向附近的两姊妹兜头兜脸泼去水花。两姊妹哇哇叫起来,也索性钻进水汪,一洗为快。这个柳丈英还真是个人来疯,又向其他姊妹,也不管男不管女,兜头泼了个痛快淋漓。大家见她早已水湿一身,两根黑辫也水巴巴地贴在颈脖上,再泼她水也无用,有心撇开她吧,她却不撇开你,躲着她,越躲越躲不过,她直追着泼,非把一队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泼拉得水湿淋漓。一个个招架不住,也只好拖着手由着她泼了,只是护着眼,侧起脸,拿草帽挡住头,别溅到眼就行,或者干脆栽下水汪,洗个畅快。

送来的紫云英草放到地头,原本是要做成肥草堆的,柴运旺和史文山、季兴远一合计,不必垒堆发酵了,全都给压进淤泥,直接当双季稻底肥吧。季兴远把话一传达,先自撒开手,一叉撮起紫云英便往田里撒。男女突击队员见季兴远已忙开,不用叫,有挑叉用叉头撒,只带锹的用不上,干脆挥开一双手,抱定一抱草,将紫云英撒在田间,然后用腿脚将紫云英连叶带梗,带碎小花朵,一起踩进水田泥里。眨眼间,用一天工夫割挑来的几大堆紫云英肥草,三下五除二,全都给踩进了水田的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