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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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

“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

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

“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

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八、假西宾高谈纪府案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她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她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薰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捋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她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她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那邓九公是昨日和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腰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吆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性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什么纪献唐的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什么糖儿,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

没闹么,坐下罢!”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后壁子跟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根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邓九公便去陪攀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

“讲!”那尹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狂态。笑些什么,快讲!”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到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邓九公道:“喂,先生,你这也来得愈过分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那先生也不和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从未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就是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了不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闹得有些孟浪。虽然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

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是”字,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她便把那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劝你早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你要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了一场辛苦?”

姑娘道:“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厉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姑娘又道:“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

“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领,又何怕他什么猛将,什么谋臣!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姑娘道:“梦话!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负不见,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什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和他讲。”便道:“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稳着,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龙飞天子。”姑娘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岂有此理,尤其梦话!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尹先生道:“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细演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陪了个笑儿,叫了声“先生”,说:

“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读者,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的人。

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这其中还包括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奇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读者,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作者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描写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你道,这话从何说起?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叫纪望唐,次叫纪献唐。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叫纪成武,一叫纪成文。那纪望唐自幼俗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革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摇动。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钻进房来,太夫人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地。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桀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岁,纪太傅便送他到学房,随哥哥读书。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搭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劈空而来的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人得进这“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他便问道:“先生讲的‘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话,我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先生瞪着眼睛,问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

那羊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物不晓得五常!”先生这句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他便说道:“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礼乐刑政之属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什么误?”献唐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戒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什么!你敢打二爷!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照着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爬,便就倒在当地。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只是他那里肯受教,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

要辞馆了。”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赔礼,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训之。”那先生摇手道:“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兄弟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这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疆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玩耍。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的家人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胶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勒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和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电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他却搬张桌子,又掇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些孩子怕得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除了那些玩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和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

纪太傅家里也有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只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尥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尿来。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垂手一百金,硬强强的买来。

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

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得快,才没挨打。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

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