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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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请问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之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

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日进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和公子快谈。”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说罢辞了进去。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

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

“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得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是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坐不得一时半刻。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只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铲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骑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纱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玩得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弹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腿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弹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纪献唐道:

“他会弹琵琶?去,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座。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玩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我学得会学不会?”

先生道:“既要学,怎得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凡工尺上乙四合五六九字,分配宫商角征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品七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御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儿”、“五名马”之类,按谱征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什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笙管、羯鼓胡笛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游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什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

“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什么新色的去?

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什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玩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玩意儿不同。

这些玩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的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哪里学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逮;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说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什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大稳便。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大稳便不成?”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和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

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看家本领。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和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见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和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左脚一擒,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及至转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得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呕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罢!”只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得是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的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玩着热闹些。”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竖,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裆里只一点,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跌倒在地。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孟浪,孟浪!”纪献唐一骨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咱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顾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顾先生道:

“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惟有读书。”纪献唐听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如不作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练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连捷了进士,历升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

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和他便寸步不离,要请他一同赴任,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帖和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掂掇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又看那本书,封得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写道:

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章,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缰,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岩间与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书一本,当中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帖,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挂,四开衩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读者,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极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成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运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抚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入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囤藏枪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由此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

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兔死给功臣为奴;独把他助桀为虐的次子纪成文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拆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成文求配续作填房。若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屈尊降贵,和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这话到了那纪大将军耳朵里,他恼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他道:“刚愎任性,贻误军情。”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一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陷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她这等的一个孝义性情,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那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却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

无奈她又住在这山旮旮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她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这又叫作“无巧不成话”了。

读者,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