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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初冬的黄昏,天黑得很早,太阳西斜就下寒气。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有的干枝还垂挂着残叶,散发出苦艾的味道。浸洇夕晖将逝的脂胭天光,一点一点在黄叶上黯淡,天地间弥漫起袅袅的雾气。

我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裤袋里,在人流匆匆中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我现在感觉到自己很孤独和疲惫。这种孤独和疲惫是来自心灵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它使得我害怕寂寞。从九月初出事停职反省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以刘红为组长的调查小组对我的调查,一刻也没放松,只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与希望恰恰相反,这是我从刘红每次外出调查回办公室的表情和行为上看出来的。她每次调查走访回到办公室,都是阴沉着脸,“咚”地一下把黑色手提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哐当”一下拉开抽屉,“当”一声把五加参冲剂扔进玻璃杯里,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仿佛在说:好你个夏铭,天天上班清闲自在,我倒来回颠簸走访调查,非整出你的一些名堂来不可。而这个时候,才是我开心一刻。我故意把省委党校学的课程《领导学》摆在桌面,装着很认真学习的样子;或是把我创作的小说《友情》稿纸排满一大桌。当办公室无人的时候,又是我思想煎熬的过程,我就像一个冲锋的战士被关了禁闭一样,冤得无可奈何。而刘红对我的审查也是随心所欲漫无边际的。

“夏铭,今天我们代表组织找你说话,是重证据的,希望你对党组织负责,对自己负责,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是个聪明人,失去机会的后果会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我问你,有一次,你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走路,而且挨得很近,这个姑娘是谁?”刘红冷着脸问。

这样的问题我当然无从回答。我复员到图书馆工作将近六年了。在这两千多个日子里,她提的问题既没有年,也没有月,只有一个天,在这一天里,就圈进了一个挨我走得很近的姑娘,我怎么回答得出来。我于是猜谜一样眼巴巴看着刘红黝黑的大脸庞,我希望她那张大脸庞能够变成时空隧道,回溯到那个挨我很近的姑娘的情景。遗憾的是,她的那张脸让我越看越厌恶。

“想不起来。”我干脆地回答。

“啧啧啧。”她发出一连串感叹词,冷笑着和董科长一对视,接着问,“有一次,在图书馆,你说过这么一句话,是对很多人说的。你说,结婚就等于走向了爱情的坟墓。你不会是平白无故去说它吧?既然不是平白无故去说它,正如毛主席所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你的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其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茫然地望着刘红,绞尽脑汁思索着这句话曾几何时,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从我嘴里蹦出这样的话,从而来解释我当时说这句话的动机,承担起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但是我失望了。

我摇了摇头。

“啧啧啧,你看,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一问三不知。”刘红恼怒地晃动着脑壳,脸阴森森让人害怕。

像这样的审查基本上每星期两次。每受一次这样的审查,我的心理压力就会增大,同时我也在为我的政治前途担忧。所以,在很多次的审查过程中,虽然我人格受到侮辱,怒发冲冠,但我都是强压住愤懑,老老实实回答刘红的问题,结果都不尽刘红之意。

一次,我向刘红提出,把我的这件事提交党支部生活会解决。她冷冷一笑告诉我说:“你认为这种丑事,在党支部会上有人帮你说话吗?错了。共产党员绝对是站在党的立场,爱憎分明地批判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刘红这话我也信服。地方的党组织生活会的确是人云亦云,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能够大胆地站起来,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很少。这就不难看出我的处境是多么地可悲。

现在,我终于从这可悲的氛围中走了出来,走向了回家的路。如果说,我没有发生这件事,这个家应该是怎样的呢?

我轻轻推开大门,迎面扑来了家庭的气息,李萍用妻子的目光迎接着我,桌上已经摆好了她烹饪的香喷喷的饭菜,蜂窝煤炉子上放的开水壶,正“突突”地从壶嘴里冒出热气,窗台前的两根竹竿上晾晒着衣服。

多么温馨的家啊!我的眼睛里开始有些湿润。我揉了揉眼睛,清楚地记起,由于最近心烦意乱,早起上班忘了给蜂窝煤炉加蜂窝煤,蜂窝煤炉一定是熄了。回家我得先生炉子。家里的米是有的,就是没有菜。近些天来,我没有好的心情,所以就懒得去买菜,但碗柜里还有吃剩下的半碗豆瓣酱,那豆瓣酱辣辣的,很下饭,凑合着可以混一餐。只是我那芦席顶棚下的十二平方米的房间,由于空间不高,让人感到压抑,使我不想回到这样的家里。

街道上已经亮起了一盏盏橘红色的路灯,我的脚下不时划过一道道孤独的影子,我踩着这个孤独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到我不想回的家门口。

孙蕾正在门口等我。她穿着藏青色呢子长大衣,脖子上围着白色的丝绸围巾,手里拎着一盒蛋糕。

我一愣,心里涌出一股酸甜的滋味。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等你半个多小时了。”她说,“怎么下班这么晚?”

“懒得骑自行车,走回来的。”我回答。

“那自行车呢?”她问。

“在单位。”我开门把她让进屋里。

她进了屋,脱下大衣,开始整理我杂乱的房间。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把房间收拾干净,让我和她一道把写字桌抬到房子的中央,然后把蛋糕放在写字桌上,拉两把椅子面对面放好,让我坐在椅子上,揭开蛋糕盒盖。盒子里是一个硕大的蛋糕,蛋糕上是用多彩奶油做成的漂亮花朵和生日快乐的文字。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弯腰从盒子里拿出二十七根鲜红的蜡烛,细心地插在蛋糕上,然后擦亮火柴,点燃蜡烛,拉灭电灯。蜡烛跳动着火苗,呈现出美丽的光晕,墙上飘忽摇曳着我和她的身影。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忘了。”我感动地说。

“从帮你拿助学金那一刻起,我看了你的学生证,就记住了。”她对我淡淡一笑。

是的,我记得,每年我的生日,她都会送一份精美的生日礼物给我,除了我当兵的几年没送,那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地址。

“我欠你的情,很深。”我不敢看她,低头说。

“是的,你欠我的情,很深,但我不怨你。”她说,没有埋怨。

“为什么?”我抬头凝视着她。

“一个字,你知道。”她微微一笑,笑中带苦。

“对不起,我会记住这一天的,永远。”我的眼睛有些模糊。

“谁要你说对不起?谁说是你欠我的情?谁让你永远记住这一天?只要你愿意,即使我在天涯海角,到了这一天,我都会回来给你过生日。”她的话说得很动情,也有些感伤,眼睛里满是波光。

“谢谢你,谢谢你的真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隐隐作痛。

“这我可以接受。”她动情一笑说,“你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灭,我来为你祝福。”

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她拉燃电灯,双手缓慢地拍着巴掌,打出节奏,轻声地哼唱起: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

她唱得亲切自然,如山涧的小溪,清澈透明,潺潺地流进我的心房。

你怎么不吃呀?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她问我。

我用餐刀切下纸盘里的一小块蛋糕,用糕叉挑起送进嘴里,蛋糕松软香甜,但我没有口味。我强迫自己装出很爱吃的样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她又从蛋糕盒里切下一大块放到我的纸盘,静静地望着我吃。

“你出事了?”她问。

“是的。”我回答。

“这不是事实,我了解你。”她又说。

“有口难辩。”我苦苦一笑。

“那怎么办?”她望着我。

“地方上太复杂,工作中的矛盾,有人借这个机会要整我。”我告诉她。

“忍着点,你刚愎自用,会吃亏的。”她替我担心说,“你就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没有退路,他们要的结果是,让不是事实的事成为事实,我做不到,也不会去做。”我愤慨地说。

“要小心,和为贵。别去激化矛盾。嗯,针锋相对,顶着干,你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啊!再说了,假话说十遍都成了真的,人微言轻,谁会相信你呢?”

她的话说得真诚,也在理,只是在过程中很难做到。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你知道,我的人生目标是当作家,而当作家的条件必然有三点,生活,责任,孤独。所以,既无所失,亦无所得。我愿意在苦难中演绎我的人生。”我说得慷慨激昂。

她抿嘴轻声地笑起说:“这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你是打不倒的战士,是一个冲锋的战士。”

夜,梦幻一般静谧。

我们彼此笑看对方。月亮从树叶间筛下光斑洒在窗台上,微微颤动。芦席顶棚上,秋虫在窸窸窣窣爬行,接着就静了下来。

但是,明天对于我,一个战士,一个冲锋的战士,又将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