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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午下班,我上厕所,走到厕所门口,遇见特藏部主任苏金光从厕所出来。他额头宽阔秃顶,面部轮廓刚劲,两道浓眉下嵌着一对炯亮的眼睛,乍一看,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知识分子,其实不然,他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但我和他的关系很好。

“吃饭了吗?”我跟他打招呼。这声招呼是脱口而出的,没经过思想。正因为没有思想,这个招呼打得很不得体,他刚从厕所出来,我问他吃饭了吗?言下之意,他是在厕所进的午餐。

“吃了。”他连忙回答,紧跟着又打了个饱嗝,秃顶的额头在阳光下闪着青光,四方大脸红光满面,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哦——”我礼貌点头望他微笑,似乎相信他说的是实情。

“小夏呀,听说你出了事?是那种事情。”他伸手扣着裤裆中间开口的纽扣,四下一张望,显得极其神秘。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那种事情的含意是什么。我也不愿意婆婆妈妈地跟人解释个没完。我将手往裤袋里一插,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窦娥冤。”

“冤?苦也!”他感慨地摇晃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胸前,用窦娥被押赴刑场的唱词说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他的唱词的确击中我的要害,这么多个月来,刘红对我的事件只是调查加审查,但没有结果。可全图书馆都风传开了,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什么夏铭用谈恋爱的方式,勾引李耀;什么李耀不同意,夏铭强行脱光了她的衣服,强奸了她;什么夏铭后来遇见李萍,又见异思迁甩了李耀等等。

面对这样的谣言,我即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难以说清楚。

我束手无措,我屈辱做人,我度日如年。

“真是这样,两泪涟涟。”我心沉沉,附和说。

“难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所以,在这天地之间,听说是刘红做调查组长,我们共事了二十六年,不堪回首。现在,你是捏在刘红的手上,我送你一个字——忍。不容易啊,不容易呀!那可是刀刃插在心头上,痛哟!”他一下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真有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心头。

我知道,苏金光的人生是很不幸的,大学毕业,因谏言谏策打成右派,分到图书馆接受劳动改造,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低着头做人。现在,他虽然平了反,当上了特藏部主任,但和雷馆长关系搞得很紧张。所以,他办事说话处处小心谨慎,用知识分子的情调,偶尔背后发发牢骚,以泄怨气。

“忍字头上一把刀,难啊!”我深有同感。

“是难啊,二十多年里,哀莫大于心死。真的,一言难尽。”他用忧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是在探秘一道二十多年都没能解开的人生命题。

“但是,我还没有心死呀。”我说道,“你和我都应该好好调整一下对自我的认识,敢于去直面人生,活着做人就该心不死,否则,如同行尸走肉。苏老师,恕我直言,生活这部教科书对你来说,有限的章节已经不多了,要抓紧时间去读,去体会。大义凛然也是人生,缩头乌龟也是人生。你又何必去委屈自己呢?”

“万物皆有理,若不知穷理,如梦一生啊!”他若有所思,连连颔首。

“所以说,人生的轨迹,绝不能用逻辑来束缚自己,追求理想而又不能为理想挺身而出,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得与失罢了,这样去苟活,能挺得直自己的脊背吗?”我就像是讲坛上的讲师,在启蒙自己的学生如何面对人生。

“当然,当然。圣贤立言,本自平易,而平易之中……”他说着,那带着若有若无微笑的脸上,刹那浮现出惶恐的神情,褐色的眸子很不自然往上一扬,暗示我身后有人来。接着提高音量大声问我说:“小夏呀!你吃饭了吗?”

我回头看,是雷馆长大踏步朝我们走来。

看来,我刚才对苏金光老师的苦心孤诣的劝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万般无奈,我也只好顺其自然。

“还没有吃。”我拍了拍苏老师的肩膀说,走进了厕所。

从厕所出来路经特藏部,我看见柳小华和向波正在打羽毛球。他们两人的羽毛球打得非常好,白色的羽毛球很少高高掉向对方,而是成直线射向对方。他们时而踮起脚尖高高跳跃,时而侧身扬臂成金鸡独立,那优美的造型,不亚于舞蹈演员的表演,特藏部的台阶上,坐着一群端着饭碗的男女青年,他们沐浴在阳光下,嘻嘻哈哈喝彩叫好,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共青团委书记,停职反省的新闻人物的到来。现在,我已经是这种场合的局外人了。每每碰见这种热闹的场面,我都是绕道回避,急切盼望组织给我澄清事实。

我走到一株枇杷树下,手搭着树干,静静地观看他俩的精彩表演,我忘记了应该去食堂吃午饭。

“小夏,你过来。”我听见有人在尖声叫我。

我循声看,是老灵通站在花坛边在向我招手,意思是让我过去。

我走到老灵通跟前。

“你是怎么搞的,老大姐非得狠狠批评你。”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尖利,再加上带着一种亢奋的关切,尤为刺耳。

我窘迫地望着她盈盈的笑脸,我觉得她就像是归元寺大殿佛龛上供着的弥勒佛,我不知道是应该虔诚拜佛,还是笑三声。

“你呀,也太不懂得克制了。偏偏要在那个问题上去犯错误,这下可好,全馆的人都知道了,比新闻联播的观众还多。”她将手在空中古怪地画了个圈,丰满的脸上,弥漫着绯红的光彩,让人腻味。

我用反感的目光看着老灵通,心里猝然涌起一种悲哀,一种清白的灵魂被奸污的悲哀,我深深体会到人言可畏。

“有许多事情,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何必那么犟呢?爱面子又怕丢面子,结果还是纸糊的窗户,一捅就破,你说是吗?”她眯着眼斜看我,脸上堆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明白老灵通的话外之音,无非是在绕弯弯,从舆论上认定我的桃色事件是事实,只是在措词上用文雅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思想。

我用鄙弃的目光看着老灵通的鹦鹉鼻,礼貌地说道:“张老师,你的话我还是没听懂,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别故弄玄虚么。”

“噫——哟哟哟,谁不知道你小夏是个聪明人,你以为老大姐希望这是事实吗?老大姐是在替你揪心呀!”她绷紧嘴唇,脸上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那我谢谢你了。”我用揶揄的口气说,“我绝对不会让你的担心成为事实,你会失望的。”

“看你,别把老大姐往坏处想,好吗?我也希望水落石出,还你一个清白。”她嘻嘻一笑,装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你和李萍的关系现在怎样?”

“你希望什么样的结果?”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反问道。

“老大姐当然是希望你们好呀!”她用妒意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鉴别,李萍到底会不会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我走来。

“恭敬不如从命,我一定会让你吃到喜糖。”我挖苦她说,以绅士的风度,彬彬有礼地挽起老灵通的胳膊,拖着她向前一个小滑步走,走向我和李萍婚礼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