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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李萍从省社科院回来了。写字桌上放着一摞打印好的论文,正中铺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放个塑料袋,朔料袋里装的是兰花豆,兰花豆旁堆着酱色的豆壳。她坐在藤椅上,倾斜着身体,左手肘撑着写字桌面,拇指和中指从朔料袋里拈出一颗兰花豆,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将兰花豆送到嘴边,洁白的门牙微启,将兰花豆从豆壳里衔出,漫不经心地问:“下班了?”

“嗯。”我微笑对她点头。

其实,我对她的系列动作纯属多余,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根本就没有看我。

我自讨没趣,并没在意她的反常举动。我把草绿色的军书包挂在墙壁上问道:“论文打印好了?”

“呶。”她偏头望着我,两片嘴唇并拢一翘。

“嗬,”我走到写字桌前,用手翻着打印好的论文说,“这么多,得花不少钱吧?”

她对我白眼一翻,把豆壳吐在地上说:“请同学帮忙还花什么钱?”

我又讨了个无趣,退回到门边,将桶里的水倒到脸盆里,一边洗手,一边说:“累了吧?省社科院在东湖的里头,快挨着梨园了,又没有车,挺远的。”

“再远我还不是得去。”她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好,我这就去做饭,饿了吧?”我岔开话题。

“要做,就做给你自己吃。”她把散在报纸上的豆壳拢了拢,又将沾油的手指在报纸上蹭了蹭。

“为什么?”我拿着揩手的毛巾停下问。

“同学请我吃过了。”她阴沉着脸告诉我。

“哦——”我低头望着手里的毛巾发愣,扭头对她笑着说,“既然你吃了,我就不做饭了,反正现在我也不饿。”

“随你的便。”她白我一眼,照样“咯嘣咯嘣”嚼着兰花豆。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还是继续说:“你的同学还好吗?”

“怎么不好?当了副馆长,副处级。你看我——”她瞪眼看着我。

我能理解她现在委屈的心理。她的同学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中改变着社会地位,而她却跟着我在无边的审查中生活,实在是难为她了。她有权利在拖累她的男人面前发泄怒气。

我无言相劝,拖过一把靠椅坐在她面前,望着她懒散地嚼着兰花豆,体味着她对我的反感和冷漠。

“你大概和你的同学谈了我们的事吧?瞧你的脸色,阴沉得快下雨了。有什么想法,大胆地说出来,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我抛砖引玉。

她长长叹息一声,侧过脸去望窗外。

“这么长的时间来,我们的生活是太沉重了。我都感到吃不消,何况是你一个弱女子。现在,我真想听听你同学的看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吗?”我继续说。

她扭头盯着我,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话没说出来。

“请相信我好了,我是个男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能提得起,也放得下。”我补充说。

“我还没仔细想好这个问题。”她沉着脸说道,“反正同学是劝我们分手为好。何况,我们单位领导也是极力反对的。真难!”

她的语气很伤感,也是动摇的。

失落紧紧揪着我的心!我明白无误地意识到,即使我和她的爱情还能维持一段时间,那也只是一种含有水分的感情胶合,终究是要淡化的。分手已是必然,我本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可真是要分手,我又感到是那样难舍难分,在那沉重的日子里,我们毕竟真心地相爱过。而现在,她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怕失去她,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她。我甚至莫名其妙地产生出对她的愤恨。

我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她说:“不用想了,就用句号、逗号、省略号告诉我都行!”

“你——”她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你不要逼我!”

我无望地看着她,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接着是饥肠辘辘的绞疼。近几个月来,我的胃病又犯了。我起身倒了杯开水,服了几片胃药,用讽刺的口气说:“我不逼你,但你何不借鉴一句俗话——与其进退两难,不如急流勇退。”

“你在挖苦我?”她迷惘地看着我。

“强扭的瓜不甜!”我失去了自控。

“好!好!我彻底明白了,你是厌弃我。”她两眼泪汪汪。

“这不需要我作更多的解释。”我说,“就像非洲格言所说:憋在心里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我替你来说。”

“可是,你……你能理解我吗?”她泪流满面。

“够了!够了!爱情是需要理解,这我懂。但是,它绝不是单一的,谁来理解我呢?”我愤怒。

她的脸变得惨白,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好一阵,她才泣声说:“好,我不理解你,我走!”

她站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我连忙后退到门口,双手撑着门框,拦住她的去路。

她在我面前收住脚,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深切的悲伤和流淌的泪水。这一切,是那样地刺伤我的心。

“原谅我!”我捉住她的手说。

她像座雕像,表情木然。

“你真要走?”我无力地问。

她点了点头,将手抽回。

“走吧,我们的路既然已经走到了尽头,何苦着咧!”我闪开一条路。

她没有动,而是低下头,将手背堵在嘴上“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我的心在震撼,我用手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我是把对她的怜与爱融进默默的抚慰中。是的,既然分手能使她幸福,我就应该为爱割爱去帮助她,这是我的责任。

“你走吧,分离如果能使你幸福,这是件好事,让我们笑着分手好啦。”我凄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我的心疼痛得很厉害。

她抬头看我,用手背擦拭着泪流满面的脸,眼睛里仍含着悲凉的波光,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阴影。

“你送我回去,好吗?”她柔声望着我说,温顺地将头埋在我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