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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西沉的夕阳,把最后的余辉放射出来,人行道旁梧桐树上的黄叶,反映着淡淡的金光,仲冬的寒气,从树上弥漫下来,沉寂而萧瑟。

我和李萍各怀心思,一前一后朝电车站走去。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因为,相互的沉默可以使我们展开思考,思考过去,思考现在,思考未来,然后作出正确的选择,所以说,思考和不思考是不一样的。

我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李萍。她低着头,脚步迈得很沉。

“哟嗬!是夏铭啦!怎么这么巧,好长时间不见?上哪去?”一个很有生气的声音连珠炮地说。

我停下脚步,偏头看,是中学同学杨成文,他比我大一岁,矮矮墩墩的身体,穿一件蓝涤卡中山服。他很注重仪表,稀疏的头发很整齐地向一边梳着,在余辉的映衬下,油光闪亮,大概是打了发蜡的缘故,他的胸脯有些做作地挺起,颈脖前的风纪扣严严实实地扣着,白白净净的脸上见人总是带着微笑,显得和蔼又可亲。

我笑着和他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他走到我跟前,脸上泛着红光,并用手捋了捋乌亮的头发,朝我连连点着头,一对善于思索的眼睛贼亮地看着我。

“什么怎么样?”对于他的提问,我甚感莫名其妙,“怎么样”的内容实在是太广,我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哪个方面的怎么样。

“嗨!别给我装糊涂,就那事!”他的头向上一昂,两手合抱胸前,左脚脚尖在地上拍打着,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

我心急火燎地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李萍,乞求地望着他说:“咳,你指的到底是什么事?直说了吧,我还有事呢!”

“戏剧性的插曲,难得的生活素材,这你总该明白了吧?”他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就像老师在课堂上,提示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一样。

“戏剧性的插曲,难得的生活素材?”我不解地念叨着这两句话,反复推敲其含意,可我最后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嗬哟!你还瞒我,邓霞都跟我说了。我问你,是不是染上了玫瑰色事件?”他微偏头,左手食指伸直点着我的鼻尖,含而不露地笑望着我。

“玫瑰色事件?戏剧性的插曲?”我又看了一眼站在电车站候车的李萍,心不在焉地念叨。我不明白,他今天的心情怎么这么好。

“你不是搞文学创作吗?文学首先得来源生活,而后再高于生活,既然你认为玫瑰色事件是你人生中的戏剧性插曲,这对你的创作将是有好处的。因为,人生是在生活中进行的,又充满戏剧性,你真幸福啊!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看了一下腕上的表说,“蹲下,蹲下,我们好好谈谈。”

他先蹲了下来,并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蹲下。

我望着准备和我海阔天空长谈下去的杨成文,急得只是原地踱着脚,搓着手,连连颔首道:“还是站着好,还是站着好。”

“那好,既然你不愿意蹲下,那我也只好站着,恭敬不如从命。”他站起身,沉思地瞄我好半天问,“哦,我刚才说到哪来了?”

“电车,电车!”我听见背后响起了“呜——”的电车声,惊慌失措地说,扭头去看电车站。

李萍正朝我这边看,并没有上电车,她在等我。我松了一口气。

“什么电车?”这回轮到他东张西望了。见我回过头来,不得其解地望着我问。

“就刚才那辆。”我宽心一笑。

“大惊小怪,不就是一辆电车吗?没见过,乡巴佬。”他不以为然地用手在眼前拂了拂,向前一探身,捏着我胸前的一颗纽扣推搡着说,“关于你立志搞文学创作,我想给你提点建议,要读卢梭的《忏悔录》,要结合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起阅读。文学其实就是人学,要写好人,要写好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卢梭用《忏悔录》诚实地披露了自己的人生污点,就像他在书中说的,我卑鄙龌龊,就写我卑鄙龌龊,我纯洁高尚,就写我纯洁高尚,这就叫高于生活的真实,不朽的真实。还要像张贤亮在《绿化树》中那样,用黑格尔的哲学观点,结合马克思的《资本论》,去深刻阐述人性。像《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那样,剖析情与欲,以及在特定环境中人的灵魂的扭曲。你现在的生活是遇到了坎坷和不幸,如果是前者,你应该学习卢梭,勇于暴露自己的龌龊;如果是后者,你就要像张贤亮那样,用笔,用纸,用心托出自己的灵魂是怎样被扭曲的。记住,要学会走路,必须先学会摔跤。”他俨然一个启蒙老师,谆谆教导我说。

“是得这样,先走路,后摔跤。”我毕恭毕敬地重复着他的话。并且,我又听见身后一辆电车疾驰而过。

“记得我插队农村挑稻子时,常常是带着一种贪婪的心境承受生活的压力,别人挑两捆,我偏偏挑四捆,虽然我感到了稻谷的沉重,尖担勒进肉体的痛苦,但同时,我又享受到心理的满足和丰收的喜悦。”他说这话的同时,情不自禁地踮了踮脚尖,仿佛他个子矮的原因,是承受稻子压力造成的。

“当然,当然,尖担勒进肉里是很疼的。”我诺诺附和,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但是,比这更有道理的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现实问题,我应该用什么方法结束和他的高雅长侃。因为,我看见李萍跨脚蹬上了电车。

我一下怔住了。

“夏铭同学,人生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不灭的。幸运也罢,倒霉也罢,都只是相对而言。别去羡慕那些风流得意的所谓骄子,他们的人生往往是灰色的,一遇挫折,他们就会悲叹人生,落魄沉沦。只有像我们这样在厄运中磨砺过的强者,才是人生长河中的弄潮儿,拉着时代赋予我们的纤绳,走过风雨,走向……”他说着,眼睛突然发亮,话语戛然而止。随后,他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带着沉闷的,响得过分的脚步声离去。

我茫然目送着他,只见一位身段苗条的姑娘,已经挽着他的胳膊,伴着浓重的暮色,慢慢远去。

原来他和我调侃的目的,是在等他的女友。而我的女友李萍呢?我无奈地苦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