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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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办公室,是轻松的,是大腿轻盈地带动小腿,小腿用脚尖点地向上一弹,另一只脚面就坚实有力地踏在了地上。最近一段时间,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反映军旅题材的短篇小说《友情》脱稿了,自我感觉是良好的。而刘红对我的审查似乎也告一段落,心情自然就恢复了平静。更重要的是李萍的精神面貌已不像从前那么低落,好像换了一个人。

啊!平静的生活,对于不幸的落难者该是多么的幸福!

我下楼梯时,自觉不自觉地边唱边敲打着节奏鼓:“我的心上人,哒哒哒哒哒,请你不要走,嘚哒哒哒哒。请你听我唱,嘚哒哒哒哒,歌声伴着好节奏……”

这首歌,勾起了我许多美好生活回忆,使我身心愉悦,雀跃般地两级台阶并一级下,在楼梯拐弯处,险些和刘红撞了个满怀。她“啊”的一声侧身闪开,偏头用死鱼般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然而,生命赐予我的毅力,使我这单薄而渺小的躯壳,竟不知不觉得出了一条简单明了的信念——我应该顽强地像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做给他们看,即便是在演戏。但是,这种义无反顾的抗争精神,是需要精神代价的,它可以让你彻夜无眠,茶饭无味,甚至可以用组织的名义指鹿为马,让你有口难辩。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而且是好好地生活到现在。

大楼外,天地濛濛,雪花纷飞,花园、立体书库、阅览大楼、水泥地上都失去了各自的特色,铺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脚“咯吱咯吱”踩在松脆的雪地上,深深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爽。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脸上,身上,又从领口滑进颈脖,带着丝丝的冰凉,让人不禁缩起脖子,打个寒颤。

“夏铭,你等一下。”身后传来“沙沙沙”的脚步声。

我停住脚步扭头看,是徐老师。她灰蒙蒙的眼睛里,透着母亲般慈祥的光。她是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一九五七年错划成不戴帽右派,“文革”期间被革命派的刘红当走资派长期审查,下放农村。然而,她就像图书馆大门旁的苦楝树,在多灾多难的岁月,不屈不挠地挺拔着,我很敬重她。

今天,从她的神态和语气中,我猜想她一定有事情要对我说。

“徐老师,您找我有事?”我问。

“你来一下。”她表情严肃。

我跟在她身后,踩着她那洁白的脚窝,来到见证图书馆过去和现在的苦楝树下。苦楝树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几只在枝条上蹦跳的麻雀,不时抖落一阵阵雪粉。

“你们的关系还好吗?”她问我。我知道她指的是李萍。

“还好。”我点头答道。

“这就好。”她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道,“你为什么要和刘红的关系搞得那么僵?你就不能稍稍低一下头,弯一下腰?光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要学会审时度势,我是过来人,吃过这方面的亏。我希望你有前车之鉴。”

“徐老师,我该怎么跟您说呢?刘红对我的审查已经半年多了,可时至今日,李耀的揭发材料对我还没公开,也不对这件事下任何结论,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们还没调查出李耀揭发材料上的证据,从而久拖不决,又不肯善罢甘休。这就注定我和刘红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我已经想好了,没有的事,我决不会委曲求全,即便结果是悲剧。”我感慨道。

“这我能理解。”她沉思片刻,用凝重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想给你讲讲我的事,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也许对你有所启示。在‘文革’期间,记得是个大热天,食堂粮票用完了,没法买米和面。我主动回家把积攒的三百斤粮票借给食堂,解决职工吃饭的燃眉之急,这本来是件好事,可‘左’到极点的刘红,马上给我上纲上线,把我拉出来批斗。他们调查我粮票的来历,说我借粮票给食堂是别有用心,拉拢腐蚀干部群众。接着审查我的历史,说我是不戴帽的右派,又说我是林彪的学生。因为我大学毕业,曾在青年干部学校做过教员,林彪当时是该校的名誉校长。最后把我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你说,我当时冤不冤啊?”

用伤感的目光望着徐老师,将手轻轻抚摸着身旁坚挺的苦楝树,它经历过无数的寒冬酷暑,褐色的老皮满是皱纹,甚至有的枝干枯折。但是,只要她生命尚存,年年、月月、日日巍然屹立,直指苍天。

“您终于挺过来了。”我用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我是挺过来了,但是过程呢?不堪回首。”她用含泪的眼睛望着我说,“所以说,我要你记住,有刘红这种人的存在,就会有黑白颠倒的事情发生,并且,还会有一批小人助纣为虐。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我记住了。”我感激地望着徐老师说。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刘红和陈香玉为你的事,已经去过公安局和法院。”她又说。

“她们去公安局和法院干什么?”我不得其解。

“她们走访公安局和法院,是了解你和李耀的事能不能构成强奸罪。只要强奸罪成立,就可以移送公安局,以刑事案件办理。我听陈香玉说,你至今都没承认和李耀有恋爱关系,态度十分恶劣。”她审视着我说。

“是这样!我不怕,白的总黑不了。”我恍然明白,于无声处有惊雷,她们是在平静之中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如果白的变黑了呢?”她反问道。

“这——”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哀,紧紧攥住了我的心。

“冤假错案多的是。”她补充说。

我感到一阵寒颤掠过脊梁,眼前出现了阴森森的监狱,亮铮铮的手铐,荷枪实弹的武警,穿着铁灰色制服的法官……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用沉重的声音问。

“陈香玉昨天告诉我的。我们是老乡,关系很好。”她告诉我说。

我绝望地仰起头,望着苍苍茫茫满天的飞雪,想起了《窦娥冤》里的诗句:

三尺琼花骸骨掩,

一腔热血练旗悬,

岂独霜飞邹衍屈,

今朝方表窦娥冤。

我又该用什么方法来表明今天的夏铭冤呢?我回答不出来。同时,我始终不明白,我和刘红仅仅因工作上产生的矛盾,难道也值得她这么大动干戈,颠倒是非地加害于我吗?难道雷馆长也支持刘红这么胡作非为吗!我恍恍惚惚如堕云雾。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困在斗兽场里面的角斗士,凄凉,悲壮,残酷,周围都是喝彩的观众。

“小夏呀,既然刘红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肯定是有人支持的。所以,你就得格外小心,小心,再小心。”她用担心的目光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强作一笑问:“我不知道图书馆里人,对这件事是怎么样看的?”

“别去想这些,人正不怕影子歪!”她安慰我说。

“谢谢您了!”我感激地望着徐老师,想对徐老师笑一笑,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