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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晚上,我耐不住家里的冷清和压抑,来到方文的家,碰巧杨汉生和李强宏也在。我们都是一个营的战友,部队生活条件差,哪个连队改善生活,我们经常偷着换饭吃,彼此战友情深。

这客厅不大,最多只有十二三平方,一对单人沙发,一个小方桌,四把折叠椅,一个食品柜。在朝西的窗台上,摆放一盆君子兰和一盆万年青。一切显得既整洁又素雅。

我坐在沙发上翻着茶几上一本《读者文摘》,方文手捧茶杯坐在折叠椅上沉思,杨汉生一本正经地品茗着茶,李强宏跷着二郎腿,中指和食指夹着袅袅燃烧的香烟,悠闲地眺望着窗外。今晚大家有幸聚会在方文的家,正为我的事伤脑筋。

“夏铭,你说,这事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方文抬起如花岗岩雕成的面孔,褐色的眼睛在我脸上巡视着,他那曾挨过歹徒一刀的削瘦脸庞上的疤痕,显得特别刺眼。他刚由民警队长提升为区公安局副局长。

我放下翻动的杂志,望着方文说:“办我强奸罪,送我进监狱。她们正在这样做。”

“办强奸罪?进监狱?这怎么可能呢?”杨汉生不以为然冷笑着说,“即便那姓刘的想整你,也只是在党纪、政纪上做做文章。一份迟迟未对你公开的揭发材料,怎么能立案呢?法律上明文规定:凡缺乏罪证的自诉,自诉人又提不出补充证据的,经调查又没收到必要证据的案件,应当说服自诉人撤诉,或者裁定驳回起诉。所以说,像你这种情况,公安局、法院不会受理,这就是你们组织想转移矛盾又无法转移矛盾,也无法给你处分的原因。”杨汉生眉宇间显露出威严,浓眉下一对眼睛精明闪亮。他在省法院刑二庭当书记员。

“我不这样认为。”李强宏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扭过气色红润的脸扫了我们一眼,对杨汉生说道,“冤死不告状,这句民谚说明了什么?那是多少代人沉淀下来的辛酸和冤屈。虽然我们国家是重法守规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官官相护,才会产生那么多的冤假错案。当你求全不愿玉碎,结果只能是匍匐蜷曲地苟活,而他们,依然是我行我素,就像一粒圆石,不惧怕山崩海啸,永远以他特有的风范屹立不倒,这就是我们国家政治体制改革的艰难所在。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小人之举,我们政治处就出现过夏铭这种事情。女方揭发我处小罗的材料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但开党员会时,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都用沉默回避良心。因为大家都知道小罗和处长有矛盾。最后的结果是小罗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小罗不服呀,上告到省纪委,省纪委来函让重新审理,但处长还是处长!后来小罗告到中纪委。你们想想看,中纪委有那么多的大案都忙不过来,还管得上区区党内警告处分!小罗就这样申诉上告折腾了二年多,头发白了一半,事情却没有一点头绪,而我们的处长依然荣登高位。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小罗这家伙最后想出了一个绝招,有事无事就找处长辩理,想方设法找话挖苦他,拿别人不敢讲的话讽刺他。处长把小罗没治了,只好悄悄地撤销了对小罗的处分。”

李强宏一席话,把我和杨汉生逗乐了,只是方文沉着脸没有笑。

“喂,局座,别给我一本正经的,谈谈你的看法,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对方文说。

“怎么办?既然你设想的最坏结果是进监狱,我再问你,如果真的既成事实,你有勇气接受吗?”方文眼里闪着逼人的光。

“我会接受的,但不会屈服。”我用挑衅的目光迎视着方文,我讨厌他那永远是冷冰冰的面孔。

“好。那你用什么办法洗清自己的污点,还自己一个清白呢?”方文褐色的眼睛更加阴沉。

“抗争,不择手段。”我火冒三丈。

“这就对了。唯有强迫自己面对最坏的情况,从精神上接受它而不悲观和屈服,才会有勇气和信心,使自己处在不言败的位置上。根据你现在的情况,我分析进监狱是天方夜谭,如果像这样僵持下去,十分有可能给你留党察看的处分。总得让组织有个台阶下吧!你要知道,现在的各级部门,权利代表组织,个人代表权利,组织维护权利。权利就像一尊神,他们或笑、或怒、或视而不见。既然刘红有目的地走访公安局和法院,想办你的强奸罪,是被你逼的。因为你的刚愎自用让权利这尊神下不了台。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春秋战国时代,殷商病危,老子去看他的老师,殷商张开嘴问老子说:你看我嘴里有什么?老子说:没牙了。殷商又张开嘴问老子说:看我嘴里还有什么?老子说:还有舌头。殷商说:你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老子答:硬者亡,韧者存。殷商说:其实世间万物都包括其中。你现在的处境难啊!”方文像审视犯人一样看着我。

我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要在你们图书馆的罗汉堂里找出这尊神来。让他不闻不问,这就叫不择手段。而刘红,只是这尊神的维护者,懂吗?”方文冷冷一笑。

“对,我看你还是向姓刘的低个头,管她是权力的维护者还是背后有什么神呀鬼的,少来几个循环震荡。如果她还昧着良心不依不饶,给了什么处分,你就按我刚才说的方法,不急不躁找他们辩理,准没错。至于上访这条方舟,它是搭救不了你的。”李强宏像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人生难得几回搏?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没有的事,不怕!”杨汉生额上青筋凸暴。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方文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沉思地望着窗外。他那瘦削结实的上半身,镶在窗口上,就像一幅福尔摩斯的肖像画。片刻,他回过身体,用犀利的目光看着我问:“你抽过烟灰吗?”

我看了看烟灰缸里的烟灰,抬头茫然望着方文说:“烟灰怎么能抽呢?”

“烟灰当然是不能抽的。那么,过去的事也是一样。当你还在为过去的不幸抑郁不平时,实际上那就是被弹在烟灰缸里的烟灰罢了。你现在只有心平气静地分析过去的得失,从中吸取教训,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对待一切,这才是你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方文严肃地看着我说。

“这可能吗?”杨汉生不服气地望着方文为我鸣不平。

我觉得方文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垂下眼帘没有吭声。

“人要学会克制。”方文没理杨汉生,将手重重搭在我的肩上说,“要找到支配刘红行为的那尊神,知己知彼,苟且偷安,你懂吗?”

我当然是懂的。可真要回到现实中,我又不懂了,因为,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回事情。其实,方文说要找的那尊神,我隐隐约约感到就是雷馆长。只是我弄不明白,雷馆长为什么非要以假乱真呢?仅仅因为我誓不低头,对他的权利是一种冲击和伤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现在,我似乎觉得黑熊和狐狸说的解决方法来得实在一些。只需要跟他们说一声:喂,朋友,帮个忙,替我招呼一下刘红,就一解压抑屈辱之恨。然而,我又不能那么去做,我知道他们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办这类事情是很漂亮的,可以成为公安局的一桩悬案。真要如此,我又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呢?我毕竟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复员军人。我必须得用理性束缚自己。

“方文,我知道要学会克制,要知己知彼。”我痛苦地说,“但实际上,他们就好像影子一样,让你看得见摸不着,弄得你疲惫不堪。使我就像角斗场上的角斗士,找不到真正的对手。方文,我真想忘记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以邪恶对邪恶,和刘红那帮人痛痛快快搏一场。我不怕自己势单力薄,我愿意面对面地被他们打倒,踏上一只脚,让我痛痛快快!而事实上,他们是不会和我正面交手的,而是躲在暗处,随心所欲地施放冷箭。冷箭难防啊!我也真想和他们颠倒一下位置,躲在暗处,无所不用其极。但只要这样的念头产生,我的入党介绍人齐排长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只记得他查哨时,给我掖过两次被子;我病了给我买过一个罐头;我入党前,他找我谈过一次话说:我们农村兵,文化浅,有话就直说,做一个共产党员,就得走在大家伙的前头,多吃苦,少想自己,实实在在做人,做一个好人。可现在,我就仿佛误入了《水浒传》中祝家庄中的盘陀路,辨不清东南西北中。你们说,这件事明摆着我是冤枉的,可正义却偏偏捏在刘红这帮人手中,他们不择手段地加害于我,我又该怎么去实实在在做人,实实在在去做一个好人。难啊!”我说得很悲切,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夏铭,听你这么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好。”方文坐在我对面,狠狠吸了一口烟说,“我记得,那是我复员分到分局民警队时,由于我的工作是天天和地痞流氓打交道,得罪过不少小混混。有一次,是大年三十夜,我骑自行车回家,在路过大东门三巷时,有几个小混混躲在巷子里用冲天炮冲我,把我崭新的警服烧了好几个窟窿。我恼怒地摔下自行车,抓住了其中一个,你说我该怎么办?揍他,我是人民警察;把他带到局里关起来,够不上治安处罚。我只能狠狠攥紧拳头把他放了。”

方文对我苦恼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