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本色
2893600000045

第45章

我第二次来到厅纪检组办公室,侧身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吉书记。江城的六月,正是梅雨季节,天气潮湿闷热,电风扇吹着热风,我大汗淋漓。

吉书记起身给自己到了一杯水,然后就一门心思地抽烟。他身材魁梧,腹肚凸起,浮肿的脸上,闪着一对和蔼的眼睛,显得很慈祥。他年龄大概近六十岁,身着军装,一看就知道是个转业军人。他桌对面是正在做记录的刘干事,年龄三十出头,滋润的脸上,是一双温顺的眼睛,透着孩子的稚气。

“就这些?”吉书记眯起双眼,用右手撑着鬓角,仿佛昏昏欲睡,又似在沉思。

“就这些。”我说。我言简意赅地向吉书记陈述了申诉的内容。并附上了申诉材料。

“哦——”吉书记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不知如何是好,额头、鼻子、手心都浸出了汗,屁股下的沙发也在烦躁地“吱呀”怪叫。然而,吉书记不发话,我便只能毕恭毕敬地望着他,这就是申诉者与审查者之间的关系,我心神不定地体验着这种关系而不敢相违。

“你还能拿得出更多的证据吗?”吉书记肥大的左手很有力度地叩着桌面说。

我避开吉书记的目光,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隐隐感觉到这次满怀希望来厅纪检组申诉,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把目光移向刘干事,他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我。一股强大的心理压力,使我眼前浮现出沙洋农场看到过的劳教犯:他们剃着光头,穿着灰色的囚衣,在警察的看押下,像蚂蚁一样纵横在稻田里耕作,冉冉蒸发的水汽,勒进肩胛的尖担,即使这样,他们都十分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抱着重获新生进行劳动改造。而我呢,权力造就了我的不幸,我必须为获得人格尊严进行申诉。何时才能还我清白,我无法回答。

“吉书记,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李耀的揭发材料,我在时间上给予了否定,我们的党组织却以不实之词给我处分,这不是实事求是的做法。”我说。

“李耀的揭发材料是有问题。可是,你的处分决定是通过党支部会讨论,报党委会批的呀!”吉书记说。

“过程是这样的,但事实是上面画圈圈,下面照章行事。”我辩解。

“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民主到集中,是党的原则,党组织对你的处分决定,也是从民主到集中的统一,是慎重的,并且也有一定的依据。我问你,李耀在揭发材料中,两性关系为什么写得那么像?要容许别人带着疑问思考嘛。”吉书记看着我说。

“吉书记,带着疑问思考是对的,但疑问不等于事实啊!是的,李耀的两性关系的确写得很像,但这种像有多种可能。或是和其他人乱来嫁祸于我;或是间接从书上得来;或是和我。作为党组织,仅仅凭一个像字就可以给我处分,这样的处分决定对吗?”我争辩说。

“小夏,你没有理由用这种口气质问吉书记。”刘干事放下手中的笔,扬起双眉紧蹙的脸说,“为你的事,我们多次去图书馆反复核查,给你们图书馆领导做了不少工作,可……你,什么态度?”

一种精神上的疲倦,使我在刘干事的目光下,垂下眼帘,本来就灰暗的心里,又罩上一层更浓的阴影。窗外,传来舒伯特的《小夜曲》,那小调式的旋律甜美动听,三连音的波动,衬托出小伙子不平静的心绪: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多么美妙的音乐,却化不开我沉重的心情,李萍在等待我,等待我找回失去的清白和尊严。然后,我们就可以在小调式的旋律下,尽情地展开想象,构建我们甜美的生活。而现在……

我看了一眼正在抽烟沉思的吉书记,又回到现实,体味着一个普通人在命运的抗争中的艰难。

“吉书记,我该怎么说呢?”我意识到今天的申诉毫无结果,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真不明白,党的纪律明文规定:如果发现处理不当或处理错了的,应实事求是地加以纠正。凡属冤假错案,要彻底平反;凡属处理依据失实的,应当撤销处分;凡属于定性不准、处分不当的,应当予以修正。可我现在呢?你们谁都承认李耀的揭发材料有问题,但在党纪面前,还是给了我莫须有的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这符合党纪原则吗?现在,我申诉到厅纪检组,满怀希望能还我一个清白,厅纪检组应该有这个权力。”

“小夏呀!这件事并非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们也不是在敷衍了事。这话按理我不该讲的,李耀的揭发材料的确存在问题。我们已经给你们馆领导指出了,并希望他们跟你解释清楚。作为你来说,也要配合我们的工作,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冲突,这样就会少好多的麻烦。”吉书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严肃地说,“开诚布公地说吧,你的态度是很不好的,抵触情绪过于强烈,搞得组织骑虎难下。你为什么就不能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客观地检查自身的问题呢?为什么就不能态度诚恳地找你们领导说说,得到他们的谅解呢!记住,最后解决你的问题,还是你们的基层党组织。我的意思你能理解吗?”

我怔怔地望着吉书记,我当然理解吉书记的言外之意。但我心里屈得慌啊!孙行者是没能跳出如来佛的巴掌心,但他毕竟大闹过天宫,有一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反抗精神,让人敬仰。而我呢?除了辩白就是申诉,结果就像《水浒传》里盘陀路,原地打转转,我心不甘啊!

“吉书记,我是不是可以找机关党委的贾书记谈谈?”我试探地问。我希望能从吉书记那里得到暗示,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好人。

“这是你的权利。”吉书记不动声色地说。

我站起身,失望地朝门外走去。

“小夏,”吉书记把我送到门口,拍着我的肩膀说,“要相信组织,但更要依靠组织,什么事情,由着自己的性子是不行的。”

“嗯。”我感谢地点了点头。

我上到四楼,来到厅机关党委办公室。办公室里无人,我看了一下腕上的表,十一点过五分,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我决定等一等,拉了把椅子靠墙边坐下。在书架的上方,不时传来“扑扑”的声音,我抬头看,是一只蜻蜓被缠在了一张蜘蛛网上。蜻蜓昂着头看着我,身下六条纤细的长脚不停地蹬踢网丝,色彩斑斓的尾巴一翘一翘,两对透明的翅膀不时颤动着,它是想挣脱蜘蛛网又毫无希望,仿佛是在向我求救。我的心被猛然刺痛。我想到了自己,不是也像这只蜻蜓,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在做可怜的挣扎。我把坐着的椅子拖到书架前,踮脚站在椅子上,把蜻蜓捉了下来,走到窗前,把蜻蜓放在手心,轻轻在它的尾后一吹气,蜻蜓振扇翅膀,从窗口飞出。我轻松地舒了口气。

“哦,是小夏,有事吗?”贾书记捧着茶杯走进办公室。他有着一张扑克牌老K的面孔,松弛的两腮垂着,一对不大的眼睛看人永远是冰冷的。

“是有事,”我说,“是关于图书馆给我党内警告处分的问题。”

你的处分决定,机关党委知道了。要首先检查自己嘛,呃——”贾书记将茶杯放在桌上,不容我陈述说,“小夏啊,生活中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犯了错误只要改正,还是好同志嘛。你现在还是一个党员,啊!你应该用党的要求反省自己,不要到处去喊冤叫屈,好像自己清白无辜。该承担的责任,应该勇于承担。你们的组织,在处理你的问题,还是挺认真的嘛,起码做了大量的调查走访,对吗?”

这令人憎恶的老教条!

“贾书记,你看了李耀的揭发材料吗?”我插话说,“如果以认真为前提,以被否定的揭发材料为事实,这能谈得上认真吗?”

我不满地看着贾书记,反驳道。

“你是什么意思?”贾书记呆板的面孔一沉,瓮声说,“打铁先要本身硬,你应该从自身找原因才对。作为机关党委,按组织原则,应该尊重基层党委的意见。”

贾书记用淡漠的目光看着我。

我用无所畏惧的目光迎视着贾书记。我想到了千年古训:官官相护。我问自己,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剧吗?

“贾书记,谢谢你的教诲,我现在总算明白了,穆仁智是不会为杨白劳平反的。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我悲愤地说。

贾书记一愣,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你说谁是穆仁智?我们!”

“这是你的理解。”我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