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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我走进党委办公室,雷馆长正一边喝茶,一边看报。刘红坐在沙发上,眉头舒展地用小指抠剔牙缝里的残物,然后将火柴头大小的黑糊糊的东西,从口腔里掏出一弹,雪白的墙上显现一粒黑点。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雷馆长对面。

武汉的七月,天气燥热,云朵在窗外缓缓飘移,挟着浓重的阴影。窗台上摆着一盆四季青,一股东南风从窗口扑来,让人感到烘人。

雷馆长抬起头,点燃一支烟,给刘红递了个眼色。

“夏铭,我们今天找你来有两件事。”刘红捏着腔调说,“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觉得你现在继续搞党政工团工作不太合适,所以,党委会研究决定,调你去采编部工作。”

我一愣,心理上有一种蒙冤放逐,被他们侮辱调戏的感觉。

我冷漠地看着刘红。

“你既然不搞政工工作啦,继续党校学习也就没有必要。党委会的第二个决定,停止你的党校学习。”刘红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

“去采编部工作我服从。”我愤懑地说,“但是,停止党校学习,你们没有这个权力。”

“这么说,你是要组织服从你啦?”刘红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说,“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服从组织的安排,用学习时间挤工作时间,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的态度。”

“你怎么理解都行。”我冷笑着说,“继续省委党校学习,是铁板上钉钢钉,学定了。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省委党校,还会由你们说了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门口有人蹑足探头一张望,走了。

“小夏,你的话说得也太过激了。”雷馆长立起佝偻的身体,一双褐色的小眼严肃地看着我说,“一个共产党员,在对待组织的决定时,首先应该是个人服从组织,而不是组织服从个人。既然党委会决定停止你的党校学习,你就应该服从。这是党的组织纪律,希望你不要意气用事,激化矛盾,真的大家都去拧这个筋,到头来你还是学习不成,且又丢了面子。依我看,省委党校的学习就算了,嗯?用这段时间好好工作,将来还是有机会的。”

雷馆长的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客观,但仔细琢磨,话里藏刀。

“如果我做不到呢?”我心里憋着气,我要一试雷馆长的锋芒。

“我相信你会做到的。”雷馆长目光咄咄,嘴角抽搐。

“我郑重地告诉你,我做不到!”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也奉劝你,必须得做到。”雷馆长阴沉的脸上现出几道刀刻般的皱纹。

“雷馆长,我们这样无休止的争执没有用。我跟你打个赌。不管你是以组织的名义,还是个人的手段,如果终止了我的党校学习,我把这条命送给你,反之,你也一样。”我咬牙切齿,以命相搏。

雷馆长一颤栗,瘫软在座位上,他用黯淡的目光,警觉地打量着我,挤出微笑说道:“你这么执着坚持要学习,当然是件好事情,我支持你。但是,当学习和工作产生矛盾时,应该理性地处理好两者的关系,对吗?”

“雷馆长,我们说话都不拐弯抹角。我问你,一个党员,学习有错吗?”我问。

“没错,”雷馆长说,“但不能影响工作。”

“如果我不影响工作去学习呢?”我又问。

“那当然是好事。”雷馆长勉强笑着说:“学习和工作两不误。”

“雷馆长,你是一馆之长,这个舵没有把好啊!你伤了你不应该伤害的人。你毁了一个积极要求上进青年的政治前途,让他现在蒙冤苟活,你还想怎么去做?你难道不应该反躬自问?你配当图书馆的党委书记兼馆长吗?我真替你难过!”我沉重地说道,愤然站起,走出雷馆长的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我从文件柜里,拿出一大摞卷宗,整理几年来党、政、工、团的总结、计划及文件。我的思想很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这一份份充满激情、感动、向往的材料,曾经伴我度过一个个难忘的日子:

那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主席台上方,扯起一条横幅,上面剪贴着十四个大字:省直机关先进团员青年表彰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我代表图书馆共青团委作典型发言,赢得一遍又一遍热烈的掌声。

傍晚,彩霞映红了西天,我徘徊在寂静的林间小道,细细玩味着当时当典型发言的情景,心潮澎湃……

现在,这人生中值得骄傲的奋斗对我只能用记忆重现。我感到心里酸酸的,便去眺望窗外。

在那遥远的天际,是一片美丽的霓虹。玫瑰色的云气从我身边腾起,我乘羲和驾御的虬鷖车,遨游在浑然一体的天地间。风神飞廉把绮丽的云彩吹得忽高忽低,月神望舒紧随其后为我轻歌曼舞送行。我极目天舒,在那虚无飘渺的南天门,只见红霞碎开,金光万道。恍惚间看见一老者伫立眼前。

“您是什么人?”我问。

“屈原,名平,楚国宗室之臣。”他说。

“屈原大夫,你怎么在这里?”我愕然,史书记载,屈原大夫已投汨罗江而尽。

“世道混浊,善恶不分,我上天求索,被拒南天门外。”屈大夫捋着髭须仰天长叹。

“也是,您秉性忠直,洁身自爱,一片忠贞美德,为误国奸佞排斥,真是屈心抑志,忍尤攘垢,苦你精忠报国。”我说。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屈大夫训喻。

“屈大夫所言极至,可迄今邪正混杂,高洁芬芳又有何用?”我说。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屈大夫言词慷慨。

“卜辞曰:两美其必合,孰信修而慕之!可古今世道,凡庸世俗随波逐流,众人皆醉唯您独醒。可悲也。”我感慨道。

“民生各自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屈大夫用睿智的目光看着我。

“修身洁行为我崇尚,固遭奸人贬謪蒙辱,也不曾苟且偷安。现时势,芬芳化污秽,谁体察我的善恶优劣?”我愤世嫉俗。

“芳菲菲而难兮,芳至公犹未沫。”屈大夫谆谆教诲。

“既然如此,我理当持高洁操守,不为世俗所动。”我心中豁然开朗。

天地之间,华光散尽,留下一朵白云飘浮在天穹。

下午,古主任领着采编部的一帮人,笑嘻嘻地走进办公室。

“小夏,东西收拾好了吗?瞧瞧,多大的乔迁之喜。”彭红挽起衣袖,幽默地说。

“上面的工作有什么好的,时间长了,人就成了板画。”周小军也幽默地说。

“小夏,哪些是要搬的,你说,我们做。”古主任说。

采编部的同志们来接我了。

我起身把文件柜的钥匙“咣当”一声扔在刘红的桌上。

刘红没有抬头,而是像刺猬一样,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翻看一本《红旗》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