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柳丝翠绿，我和孙蕾缓步走在东湖边，我们谁也没说话，彼此沉浸在春色中。
“为什么当兵这么多年，一封信也不给我写？”她停住脚步，用一只手小心掐着低垂的柳叶问。
“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岂能卿卿我我。”我回答。其实，我是想做出事业，给她一个惊喜。
“你可以这么做，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望穿秋水。”她声音哽咽，又带几分责备。
我用内疚的目光打量着她，她已经没有过去的清纯，有的是时髦女郎的优雅：鹅黄色的绒线帽，斜扣在卷曲的棕色秀发上；风靡欧美的乞丐服领口处，飘逸一簇玫瑰红纱巾；牛仔裤扎在棕色的皮靴里，勾勒出女性的优美曲线。她鹅蛋型的脸上，打着淡粉，描着黛眉，掩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谢谢你！”我惭愧地低下头。
“谢谢你，仅仅这三个字就够吗？”她用委屈的目光看着我说，“那我问你，既然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那你为什么又复员了，是不是因为想我？”
女人的通病，就爱自作多情。
不！是因为我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我沉重地复述了难以抹去的覃世桂的故事。
“是吗！”她沉思地看着我，好长时间说道，“那我问你，我和覃世桂放在一个天平上，在你心目中，哪个重要？”
“覃世桂。”我说。
“我再说一遍，我和覃世桂放在一个天平上，哪个重要？”她愠怒地看着我说。
“覃世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太让人伤感了。你知道吗？我们全家人都去了香港，就我还留在武汉，你说是为什么，就是为了等你，等你这个心中只有战友情的傻大兵。”她哭泣着说，“你为什么不能哄一哄我，给我一些欢喜。可是……五年来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结果。”
“对不起，我没有理由欺骗你。”我诚恳地望着她说，“我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实话实说，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二千多个日日夜夜，心想一人，孤独煎熬，为了谁？你——”她眼睛里流淌着泪水，目光中含满了哀怨。
“这也许就是我的本色，所以，我不想编织那些违心的花环去欺骗你。不管你怎么想，今天的结果出来了，是生活铸就的。我现在有一种直觉，我们不是同一路人，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都应该理性地去看待我们今后的追求。你不觉得我和你的关系，就像两条道上跑的车，没有交叉点吗？”我用蔑视的目光打量着她的高雅装束，反感地说道，“有一句话是我不该说的：我希望你回到你爸妈那去，那才是你的生活。”
我说这番话时，心里翻涌着苦涩的滋味。我爱孙蕾，又讨厌她的张扬，这就是我矛盾的心理所在。我甚至怀疑，我们彼此的相爱，是不是建筑在浮冰上的宫殿。
“你——”她用恐惧的目光怒视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眺望波光粼粼的湖面，过去我和孙蕾的记忆，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我眼前掠过，当我从痛苦的情感中挣脱出来时，她已经朝磨山方向走远了。我没有去追她。我知道，我和她距离的拉开是不同生活方式的必然结果。是结果在先，过程还会延续。
在梦天湖咖啡舞厅，演奏的是梦幻曲《神秘园之夜》，音乐律动舒缓，每一个音符就像是童话中的一草一木，把世人带到仙境般的风光里。孙蕾蜷倚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圆桌上的高脚杯，那高脚杯里红色的液体是用盎司来计算的洋酒。
“这酒贵吗？”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观赏着金碧辉煌的舞厅，问道。
“不贵，四十五块钱一盎司。”孙蕾一甩披肩长发，一股沁人的馨香飘散开来。
我咋舌，呷了一口高脚杯的红色液体，酸酸涩涩没有红白葡萄酒好喝。我爱喝红白葡萄酒，带甜味上口。
“这酒不好喝，太贵，得我一个月的工资。”我摇着头说。我进图书馆第四年，工资才调到四十二元。
“大兵，这你就土了，马爹利。其他地方都没有。”孙蕾斜睨着我，讪笑说。
我感到了不快，是一种被人轻视的不快。我扭头去看舞池，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几个青年男女踩着欢快的节奏，面对面像斗鸡一样前仰后合，相互挑逗。他们是在释放过剩的精力。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图管部，陈老师戴着老花眼镜，瘫坐在地上把读者还的书分类，又躬身排好，然后，用青筋凸暴的手用力抱起一摞书，走到书架前，喘着气，像登山一样爬上梯子，把书插进书架。循环往复。渴了，喝口白开水；流汗，用毛巾一擦；累了，慢慢直起腰，用手捶捶后背。
她曾经对我说：“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好好睡上一觉。”
我无从回答，心里感触良多。
“夏铭，你想跳舞吗？”她问我。
我看她，在柔和的乳白色灯光下，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和涂的很红的嘴唇。
“不会。”我回答。
旁边沙发坐着一个潇洒青年，站起绕过圆桌，走到她跟前，彬彬有礼一弯腰，微伸手，两人便翩翩走进舞池。
乐队演奏的是《仙境》，它低沉缓慢，给人一种美妙的空间感，再配合着暗淡的灯光，使我找不着仙境一般舞池里孙蕾的倩影。
“他乐感真好，跳得一点都不累。”她坐回沙发，余兴未散地说，“要是你也能和他一样就好了。”
“我会的，请相信我，但不是和你。”我感到了羞愤。
“为什么？”她吃惊地望着我。
“因为我找不到中学时代孙蕾的影子。”我不客气地说，“我们应该拉开距离。很多事情都不合拍，这是事实，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现磨咖啡一杯！”她扬手冲服务员打了个手“嘚”，说，“为什么我们见面就是争吵。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生活方式，你和我不同的生活方式。你的生活方式我不喜欢，不喜欢！”我激怒了，嗓门很大，引得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们。
“小声点，怎么这么没有修养。”她把服务员送上的咖啡挪到我面前，低声说，”你喝不惯洋酒，喝咖啡。搅拌一下，用汤匙搅拌慢慢品咂。”
我压抑着愤怒，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她望着我“扑哧”一声笑了。
“傻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