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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和李萍来到图书馆二楼舞厅,这是由二百多平方的阅览室布置的。阅览桌拼在一起,是乐队的乐台,椅子靠墙摆成圈,圈里就是舞池。舞池的上方挂着气球,拉着彩灯,可以和舞厅媲美。

舞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抒情的乐曲营造出空灵的意境。我健步穿过舞池,走向乐队。

“王队长,舞会可以开始了吗?”我看腕上的表,正好七点半,对坐在乐台中间的中年男子说。他是歌舞团乐队队长,我们同一个系统的,很熟。

“行。”王队长一点头,挺直腰,神采飞扬,侧身对乐队举手击掌道:“各位准备好,演奏就要开始了。”

乐队奏起了舒缓的序曲《愉快的星期天》。我从王队长手里接过麦克风,微笑地巡视着舞厅里的人们,充满激情地致辞:“各位来宾,朋友们,周末晚上好!”

舞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今天晚上是图书馆共青团委和教育学院共青团委联合举办的周末舞会。在这快乐的时刻,朋友们,快邀请您的舞伴,踩着轻快的节奏,尽情地跳吧!”我回头给王队长递了个眼色,乐队马上转换成急促的《迪斯科女郎》。

伴唱的是邓小霞,我的中学同学,现在是歌舞团歌唱演员。她微笑着从我手里接过麦克风,潇洒地一甩披发,扬起漂亮的脸庞,合着节拍摇摆起舞姿,用热情的女中音唱起:“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请你听我唱,歌声伴着好节奏……”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踏进舞池。

我心焦急,第一次举办舞会,可不能冷场。

“Please.”李萍走到我跟前,像宫廷舞会上的贵夫人,温文尔雅侧身一伸手,脸上带着揶揄的微笑。

我感谢地一看李萍,小心翼翼地牵住这只柔软的小手,踩着奔放的节奏进了舞池。

李萍的迪斯科跳得很粗犷,伴着急剧热烈的音节,自由地扭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用胸、腰、胯创造各种挑逗的动作,不时赢得热烈的掌声。

这热烈的场面也感染了乐手,他们加快着欢腾的节奏感,经常出现急促的重击节拍。邓小霞扭动着腰肢和臀部,如痴如醉原地踩着舞步,黛青色的眼帘时张时合,完全沉浸在缠绵的演唱中:

“你可知道昨天的夜晚,我心在何方,在这迷人的星光下面,这里情深似海,来来别害羞,快到我的身边来,要接受我深深的爱……”

李萍也陶醉在欢快的舞曲中。她扭动着全身每一个能动的关节,随着节拍跳动、下蹲、转摆,头部随着姿态上下左右扭转,胸部和胯部不时做着性感的动作,袒露的肌肤在夸张中颤抖。

整个舞场轰动了,掌声和着口哨声浪潮般涌起。而我,就像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颠簸在欢舞的波浪里。

也许是热烈的氛围影响到李萍的情绪,她的舞姿越来越大,当我回身又一次正面和她相遇时,她微收小腹,腰胯部位疯狂地颤抖扭动,两只手来回伸缩,五指张扬,流盼多情睇送媚眼,偶尔还挑逗性地用肩、胸、胯扛我一下,就像是瓦棱斯中的萝拉,用火辣辣的性情融合着狂野的风姿,沉浸在忘情的舞姿中。

我接受不了李萍轻佻的舞动,精神完全崩溃了。我的迪斯科舞姿越来越小,甚至有时候只是机械地扭动一下身体。我感到身体的力量被李萍狂野舞姿耗尽,仿佛觉得她那丰腴的双臂、颤抖的乳房、滚圆的臀部,不是在进行个性的舞蹈,而是在性感上的一次彻底亮相。

我拖着沉重的舞步来到乐台边对王队长使眼色,想让他结束《迪斯科女郎》的演奏,而王队长像泥塑人似的,鼓动两腮,涨红脸颊,十分专注地吹着小号。

我失望地收回目光,无意中发现孙蕾也坐在乐台上,大概是邓小霞邀她来的。当我和孙蕾的目光碰在一起。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接着就高高举起双臂构成一个硕大的V字。她在暗示我去挑战赢得胜利。

我的心里顿时想起惠特曼的《颂歌》:他神采奕奕兀立在竞技场上,精力充沛,渴望着和他的对手相见。我一下变得亢奋起来。我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李萍,脚步自然而然地随着音乐的旋律变得轻快而坚定。我把在歌舞团学的迪斯科表演技巧融入部队刚健的队列形式中,双臂两腿的关节显得轻捷而灵活,使我流畅地造型出一个又一个洒脱明快的舞姿,把舞会推向高潮。

《迪斯科女郎》舞曲结束,我和李萍大汗涔涔坐在休息椅上。我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孙蕾,她马上躲开我的目光,偏头和邓小霞谈笑风声。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和沉重,我知道孙蕾至今还是爱着我的,虽然我并不爱她。我也不知道孙蕾看到我和李萍的迪斯科表演是何感受,我甚至在心里暗暗责怪起孙蕾真不该赶这个场。

痴情的孙蕾啊——

“怎么?你有心事?”李萍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问。

“啊——”我幡然醒悟,连忙答道,“没——没有。”

“想不到你的迪斯科跳得这么好!”李萍余兴未尽地说,“刚健有力,造型流畅,好美!”她满脸灿烂笑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舞厅里又响起了欢快的舞曲。舞场活跃了,一对对男女相伴走进舞池。

“夏铭,请你跳个舞?”孙蕾站在我的身旁,用我熟悉的声音说。

我窘迫地一望李萍,她正用妒意的目光审视着孙蕾。我讨厌李萍这种不友好的目光,于是怀着挑衅的心情站起身,伴着孙蕾走进舞池。我左手轻轻搂着孙蕾的腰部,右手托着孙蕾的手掌,踩着舞步移动着。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孙蕾的手掌渗满细汗。

“你怎么知道我们办舞会?”我问。

“邓小霞邀的。”孙蕾回答。

“你不该来!”我又说。

“你有了新舞伴?”孙蕾看着我问。

“搞共青团活动认识的,和你同一所学校,武大图书馆学系毕业的。”我解释。

“恭喜你呀!”孙蕾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谢你刚才的鼓励,她很不注意场合。”我想岔开话题。

“谢谢你打破自己的誓言,能和我跳舞。”孙蕾讪笑说,笑得很苦。

“也许——我们无法牵手就在这一点,你太傲气。”我歉意地看着她。

“她比我有过之而不及。”孙蕾冷冷地说,“她不会像我这么了解你,爱着你,这是我用女性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能说得具体些吗?”我问。

“她长得漂亮,自以为是,爱出风头,小地方的人,虚荣心强。这是我从你们刚才跳舞时看出的。而你,不是平庸人,生活肯定曲折多变,这就要女人的忠诚和执着,我能做到这一点。是的,我是有很多习惯你不喜欢,但有一点,我愿意与你风雨同行。而她,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信不信由你,这不是妒忌,我也是女人。”孙蕾告诫地说,声音充满了感情。

我沉默思考,过去和孙蕾的经历像电影一般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我坚信,我人生的旅途,即使遇到再大的风浪,孙蕾一定会相伴身旁。但我为什么不能和孙蕾牵手呢?那就是生活的差异!而我又是一个不愿屈人之下的人。

我不自觉地瞟了李萍一眼,她像一只可怜的小鹿,两手绞着蝙蝠衫的飘带,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的心在情感的挤压下充满了苦味。我不知道未来是否像孙蕾说的那样,人生多变。但就现在,我还是深深地爱着李萍,所以,在感情上,我无法给予孙蕾更多。

我的双脚像灌满了铅似的,舞步越来越沉,最后到底是孙蕾带着我,还是我带着孙蕾,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出来了。

“你踩着我的脚了。”孙蕾打趣地说,“十多年了,我们在许多事上很难统一,是该我退出的时候了。”她凄婉一笑,眼睛里蒙着泪花。

我伤感地看着孙蕾,那一丝又一丝的情,像春的水,冬的阳,剪不断,理还乱。

“你恨我。”我说。

“爱得深,恨就深,这就是爱的本质。”孙蕾凄婉地说道,“但结果,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谢谢你。”我感到孙蕾的身体就像秋天的落叶在颤抖。我觉得我的话苍白无力。

“你终于会说谢谢了。”孙蕾动人地一笑,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我该走了,去吧,她还等着你呢。”

我们跳到舞池出口,孙蕾松开我,走了出去。

我的意识杂乱无章。

舞曲结束了,我惘然若失地回到李萍身旁。

“她是谁?”李萍望着我问。

“中学同学。”我说。

“情绵绵意深长的同学。”她审视着我。

“感情上的事,有时很难说清。但是,你应该相信我。”我没有心情向李萍解释。

“她爱你?”李萍继续问。

“是的。”我回答。

“你也情难舍?”李萍追问道。

“是有一点。”我坦诚地回答,“但是,我没有把感情交付给她。”

“是这样?”李萍自言自语说,撩起一缕搭在脸上的发丝捋到耳后,用复杂的目光看我一阵,又扭头去看乐队。

乐队又奏响了舞曲。李萍倏地站起,用抑郁的目光望着我,机械地朝我伸出手,我们随着舞曲走进舞池。她的“快三”跳得轻盈娴熟,随着节奏起伏回荡,圈子愈来愈大,像轻轻的风,像流动的云,像汹涌的浪,像猛烈的雨。我偷眼看她,她的脸是冷漠的,表现出高傲与自尊,我的心里不由流过一丝苦甜相杂的感情,我想向她解释这其中的一切,道出我的心声,但她的自尊与高傲又紧紧锁住了我的喉咙。

舞曲《愉快的生活》在急剧加快节奏。李萍就像《红菱艳》中穿魔舞鞋的女主角,舞步随着鼓点一踮一落,身体也跟着起伏跌宕。她那闪着自然光泽的青丝发,像飞流瀑布,飘飘扬扬,潇潇洒洒,散着玫瑰香的柔软发丝不时地触抚着我的脸颊,撩人心醉。我被李萍带得颠颠踬踬,最后完全跟不上富有强烈节奏感的旋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