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年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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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村新闻(1)

山内大队虽然只有七个自然村、三千四百多丁口,可是,新闻层出不穷。前年八月,团支部书记考上大学的消息轰动全大队。人们奔走相告,上门祝贺,热闹了半个月。送走了大学生之后,谁来继任团支书,便成了大家所关注的问题。不久,团支部改选结束,传出一条新闻:白丽桃当选!人们议论说,团员有眼力,这个书记选得准。

这白丽桃是大队妇女主任何桂花的独生女,今年二十五岁。论相貌,她属于目前农村中较为常见的型号,既有农村姑娘的壮实,又有知识青年的内秀。平日里为人大方,肯急人难,男女青年都喜欢接近她。

白丽桃不仅人缘好,劳动好,而且能写会算。高中毕业回乡,先是在七队当会计,账目极清,博得社员好评。团支部改选,她得了全票。她父亲白如初五十年代当过中学的团委书记,如今是县第一中学的政治处主任。

从这个意义上看,也算得上是“子承父业”了。对于白丽桃当选团支书,父母的意见发生分歧。何桂花反对:“现在青年的思想复杂极了,你能管得了?”白如初赞成:“谁叫她管人家啦?和青年交朋友,团结大家一道工作嘛。”

丽桃有父亲撑腰,走马上任了。

早先几年,团支部徒有其名,因为没有活动,团员的心淡得很,也无青年提出入团申请。白丽桃上任才半年,团组织又活跃起来了。尤其是白丽桃出面当红娘,撮合了几对好姻缘之后,更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一群青年人。在白丽桃的倡导下,人生观啦、幸福观啦、恋爱观啦,这些人生的重大问题,又引起青年人的热烈讨论。大家都认为,有这样的团支书,青年中一定会有更多的好人好事出现。谁料事与愿违,不久,山村连续传出令人遗憾的新闻。

先是一条新闻引起议论:余思乡反情了。这余思乡外号“花公子”。他祖父当年“卖猪仔”下南洋,后来到香港定居,父亲五十年代申请出境继承祖父的家业。早先十多年,余思乡可倒霉了,母亲要和四类分子一道接受治保主任的训话,他自然也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列。家里不敢与香港方面联系,经济上得不到半点好处,政治上却背着一口“海外关系”的黑锅,压得他直不起腰杆。二十大几,却没有媒人肯上门赚他家的红利。

幸亏天无绝人之路,邻村的姑娘黄菊英见他干活肯卖力气,待人和蔼亲善,默默地爱上了他。这黄菊英也生得身材洒脱,背后看上去,简直与白丽桃一个模样。只是因为在婴孩之时得过急惊风,被巫医用灯芯草眉心上烙过两照火,落下两块小指甲般大小的疮疤,正面看上去不太顺眼。可是,在当时,余思乡像穷人拾到金子,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挑剔?谈了几个晚上,就交换了定情信物。

菊英把早丧母亲遗留给她的一只金戒指赠给思乡,思乡把十多年前父亲托人捎回的一支派克金笔还赠菊英。双方信誓旦旦,相约思乡家庭的光景一好,就把菊英迎娶过门。

谢天谢地,好光景终于盼来了。华侨政策落实之后,思乡家的“南风窗”打开了,给他飘来生活费用,飘来时髦衣服,飘来这个器、那个机,思乡就像五月的纸鸢,乘着南风扶摇直上,一跃而成为全大队引人注目的人物。连当年天天对他绷着脸孔的治保主任也常来串门,向他赔笑脸,还拍着胸膛保证:思乡家里有什么力气活需要帮忙,他老哥召之即来。这阵风把思乡吹得飘飘然,有点晕头转向了。工少出,地少下,穿起牛仔裤、花格衫,吮吸着罐装的可口可乐,翘起穿着真皮懒佬鞋的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听邓丽君唱:“你爱我一千倍,我爱你一万倍……”老话说,只能共患难,不可同欢乐。思乡越来越觉得黄菊英眉心上的两粒圆疤碍眼,总觉得她与自己不相称。偏偏那黄菊英不知趣,不仅不会去讨他的欢心,反而见面就规劝他,说他这样招人议论,那样惹人笑话。思乡听着不顺耳,怨忿越积越多,像填满炸药的炮弹,一旦点着导火线,便来一个总爆发。一天,菊英又来批评他,思乡不仅听不进耳朵,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我知道你心眼中早就没有我了。强扭的瓜不甜,干脆一刀两断!”说着便从杂物箱里找出那只定情戒指,“啪”的一声按在菊英面前的茶几上。菊英意料不到他竟将羊心当成驴肝肺,倒在椅子上委屈地哭成个泪人儿。思乡的母亲平日里放纵儿子,在这节骨眼上又来火上浇油说:“要哭丧回你家哭去,别把我家哭衰了!”见此情景,菊英突然忍住哭声,从衣襟上拔下派克金笔,奔出思乡的家门。对于此事,村人无不愤慨,纷纷指责思乡,骂他是当今的陈世美。暂且按下不表。

对余思乡的议论还未平息,又传出一道新闻,李俊龙失恋了!李俊龙外号“病少爷”。这小家伙名字实在,外号也起得贴切。他今年二十五岁,生得体魄魁伟,眉清目秀,确实是条俊龙。前人说过,任何一种东西都可以变成包袱,一副好长相,竟也造成他一种精神负担。俊龙贴身不离两件宝:

一面镜子,一把梳子,老怕下地干活晒黑了脸膛,弄脏了衣裳。高中毕业回乡未曾安心劳动过,整天想着能到外边工作,吃一碗清闲饭。他曾经有过一段罗曼史。去年“五·四”青年节,由白丽桃倡议,山内大队和二十里外的平川大队的青年举行联欢晚会。第一个晚上在山内大队演出,平川大队的台柱洪少蓉人样特别俊俏。李俊龙读过几本旧小说,十分善于联想,悄悄地对同伴们赞叹道:“真是羞花闭月,落雁沉鱼啊!”少蓉的嗓门又清又甜,她的女高音独唱倾倒全场,连平日醉心于戏剧而不喜欢歌曲的老爷、老太太们也连连鼓掌。李俊龙更是看傻了眼,听走了神。有道是“无巧不成书”,第二天晚上在平川大队演出,给少蓉伴奏的手风琴手突然病倒,无法上场,把那里的团支书洪志勇急得团团转。白丽桃知道了拍拍胸膛安慰志勇:“这事有何难?我给你找个替身。”原来,李俊龙在学校文艺宣传队里学过手风琴,白丽桃想让他代替伴奏。俊龙一听,像芝麻掉进花针鼻,心里早就痒酥酥的了。但他仍故作迟疑地说:“这样行不行呀?”平川大队的青年如隔水遇桥,齐声嚷道:“哎呀,求之不可得呢,还有什么不行的哟!”于是,七手八脚地把手风琴搬来,催促少蓉赶快来和俊龙排练。曲谱不熟,技巧荒疏,可把俊龙累得够呛。少蓉见他满头大汗,实在过意不去,几次对他说:“歇一歇再练吧。”俊龙实在有点受不住,真想喘一口气。可是,一接触到少蓉那温存的眼光,身体内就像注入一支强心剂,别说这点困难,眼前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敢闯过去。他打起精神,斩钉截铁地说:“没问题,练下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晚演出,居然比第一晚更成功。谢幕时,少蓉向俊龙握手致谢,两股炽烈的眼光交织在一起,写下了一行无字的爱情序诗。从此,二人来鸿去雁,书信不绝。后来,少蓉了解到俊龙是个懒汉,便打起退堂鼓。俊龙给她写了十多封信,老是得不到她的回音。他虽然心急,但不气馁,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少蓉经不住他的纠缠,给他回了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俊龙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床上,呜呜地痛哭了一场,弄得爹妈手足无措。俊龙遭此挫折,却很少有人寄予同情,甚至有人扇着胳膊嘲讽他:“种瓜得瓜,种蒺藜得刺,谁叫他四体不勤?活该!”

有道是“新闻岁岁寻常出,唯有今朝出得奇”,不久,山内大队又出了一条“爆炸新闻”:白丽桃闹起三角恋爱来了。有人咒骂她:“乘人之危,缺德!”有人讥笑她:“贪二流汤,贱格!”谈论得最激烈的自然是那群后生、姑娘们。这除了由于年轻人对此类问题特别敏感之外,更因为白丽桃在他们中间所处的特殊位置。青年们骂她们的团支书:“说什么爱情要建立在共同理想、共同目标的基础上,老虎挂佛珠——假正经!”连老年人也看不惯,他们说:“人心隔肚皮,看不透哇。这样一个姑娘,谁不想她找个人品出众的对象?偏偏自己瞧不起自己,好花插在牛粪上了。”人们为何这般评说?原来与白丽桃闹三角恋爱的正是上面说过的余思乡和李俊龙。人们像议论棋局一样地说:“一个有钱,一个漂亮,七个铜板分两堆,看她如何叠得齐!”

不过,议论归议论,婚姻大事是人家的“内政”,谁也不敢出面干涉。只有几个与白丽桃特别要好的伙伴敢于对她旁敲侧击,说她同那两个人亲近已是降低了自己的人格,若是闹恋爱就更是荒唐。丽桃总是反驳道:“你们死封建,男女青年接近就一定是闹恋爱么?”还说:“别一本通书看到老,断定人家一辈子不进步。再说,落后一点难道就不能恋爱结婚么?”这些若明若暗的话,使伙伴们如同隔着云雾看山,辨不出个真面目来。

白丽桃平日凡事都找母亲商量,何桂花自然心中有数。但人言可畏,村里人议论太凶,何桂花沉不住气,埋怨女儿:“草席织到边上该打结了,这样下去,你我如何开展工作呀?”丽桃说:“婚姻恋爱是青年人的大事情,你我都有责任,这事情的本身不正是最好的工作吗?”桂花说不过女儿,只得往城里搬兵。白如初问明情况之后,反而站到女儿一边,说:“青年人的事情,让他们做主吧!”气得桂花干瞪眼。白丽桃有父亲作后盾,比以往更放胆了,既和思乡来往,也和俊龙亲近,根本不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先说她与余思乡的来往。黄菊英被余思乡气跑之后,白丽桃就来到他家里。思乡心里想,团支书登门,准是来做思想工作,劝他与菊英言归于好。果然不出所料,丽桃坐下来就批评他不该忘恩负义。思乡已下决心不买她的账,他知道,丽桃能说会道,说理辩论,自己哪是她的对手?他选定一条策略:沉默到底!

丽桃受了冷遇并不气馁,仍然三天两头去找思乡,不厌其烦地开导说服他。有一天,思乡见丽桃进门,再也憋不住了,硬邦邦地下逐客令:“我和菊英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忙自己的事去吧。”丽桃嫣然一笑,不请自坐,对思乡说:“牛不吃水强按头,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哩。我今天来,是想向你借几盒香港时代曲录音带。”思乡一听不提他与菊英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心里想:我听时代曲,你们在背后议论,什么资产阶级情调啦?哼,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原来你们也想听!便一口答应把录音带借给她,洋洋得意地说:“听听有好处,知道井外还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