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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运河流过三角坡(2)

§§§第三章:歧路春秋

这里就是浸渍着雷妃能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的三角坡。

不要说与省会相比,就算与县城对照,这里也显得简陋和荒凉。然而,这里毕竟是他和他的伙伴们奋力开拓出来的一片新天地,呼啦啦洋溢着一派生机。

沿着公路一字儿摆开两排参差不齐的各式建筑就在面前,街道上喧闹的人声涌入双耳,一股他所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妃能仿佛饮下一杯醇酒,有几分满足,又有几分陶醉。

并不是妃能独具慧眼,发现了这一块新大陆。相反,在他最初的印象中,三角坡倒是野蛮和罪恶的渊薮。

这一带是客路、沈塘、白沙三个公社交界处,原来是一片荒坡野岭。

本世纪五十年代前,由于干旱,寸草无生。中国老百姓永远难以忘怀的三面红旗,虽然扫翻了千家饭锅,但在雷州半岛,却留一桩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凿出一条纵贯半岛的青年运河,使千百年来赤地千里的雷州原野上,涌起了永不消退的绿云。这条被誉为雷州半岛大动脉的青年运河,恰好从三角坡经过,久旱的土地有水浸润,便有了野花,有了树木,当然,也长出茅草和荆棘。

从广州到海口的公路正好与青年运河平行,六十年代初,从三角坡往西修建一条公路,通往县里最大的渔港企水,七十年代又往东修建一条公路通往重镇沈塘。这片不毛之地,竟然变成一个交通网络的中心。东西南北,四通八达。然而,如梭如织的行人都是匆匆而过,一直没有人在这里落脚。

三角坡能引人注目,还得归功于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在普及大寨县的热潮中,工作队不准农民外出,在这三岔路口设关卡,盖了两座土屋,专门扣押过路行人。妃能因家里揭不开锅,推着家里的破自行车进城换大米,也被工作队抓进“学习班”里去。

学习班里关押的多是不肯安分守己的人。白天,他们被押到水利工地去抬石头、挑泥土,晚上还要轮流当活靶挨批判,有哪个大队的学大寨运动上不去,就到学习班来借靶子,批斗完了再送回来,常常有人被揍得鼻青脸肿。

雷妃能在这里服了三个月的劳役,尝尽了苦头,也结交了一群各有本事的朋友。

“四人帮”垮台了,农民结束了囚徒的日子,慢慢有了自主权。在批判资本主义中被砍掉的雷州特产——蒲草,又蓬蓬勃勃地从水田中长出来,传统的蒲织工艺也随之恢复起来。往日卖蒲织品,农民得跑四五十里路挑进县城去,十分费时费工夫。妃能摸准众人的心理,邀集几个在学习班中认识的难友,把三角坡那被废弃的原来关押过往行人的房子改造了一下,办起一个蒲织品收购站,收购四乡的蒲包草席。

随着蒲织品贸易的发展,每天到三角坡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来到这里,要吃饭,要喝水,还要往家里买点什么,对物质的需求越来越迫切。

很自然地,各种各样的物资源源不断地向三角坡涌来:粮产区涌来白花花的大米,渔港涌来一车车银鳞金翅,山区涌来一批批竹子和木材……妃能很快就把握住这发展的势头,首先发动学习班中的难友到三角坡来经营。

开饭酒店、办杂货铺、修理单车、剃面理发、焊铜打铁、阉鸡补锅……百业俱兴,各显神通。只年把工夫,草棚、茅屋、油毡房、土坯屋和用钢筋水泥浇铸的小平楼,便在公路两侧竞相崛起,荒凉寂的三角坡,出现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市。

作为这座新兴集镇的缔造者,站在这片热土之上,他能不自豪和激动么?

妃能径直向一座士坯屋走去。这屋子原先是守关卡的民兵的住地,现在归收购站管理,借给医生周世文开诊所。

这周世文也是雷妃能在学习班新结识的,是个自学成才的医生,“文化大革命”前就考得了医生的执照。“文革”中,由于出身地主家庭,被打进“牛栏”,执照也被收缴了。但知道他的老百姓总是要找他看病,有一次他到远地出诊回家,经过三角坡时,被扫进了学习班。因为大家都有文化,所以在学习班中他和雷妃能最谈得来。随着三角坡人口的增多,缺医少药逐渐成了突出的问题。妃能总把解决这些问题看作是自己的责任,打定主意请周世文到三角坡来开医馆。

妃能想将陈丽珠征医的消息尽快地告诉周世文,还没有跨进门内就兴奋地高声喊:“老周,时来运转了!”

门内一张破板凳上,站起一个五十靠边的瘦高个儿。虽然瘦削,却并不纤弱,硬邦邦像一根铁杆。他理着平头,尽管头发斑白,但并不显得苍老。

“这一转,我得转回老家去了。”听见妃能的叫嚷,周世文迎上去,神色有点凄怆。

妃能见他这副模样,深感诧异,赶快追问:“你何出此言?”

周世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正担心等不到你回来呢。这回好了,我可以当面告辞了。”说着,伸手要提早已收拾好的行装。

“怎么搞的?”妃能一把抓住他的手,从行李包上掰开,“你这样做太不够朋友了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对得起这许多患难朋友啊!”

“咳!”周世文又叹一口长气,疲惫地坐到板凳上,忧心忡忡地向妃能倾诉道,“我来三角坡快三个月了,拢共才三个人来看病,人家宁愿跑几十公里到县、公社去看,谁瞧得起俺小小一个医疗站啊!”

“你别发愁。”妃能带着兴奋的语调说,“这会儿我给你揽来一个病号,只要能把她治好,包你名声大震,从此门庭若市。”

接着,他把陈丽珠的病情,病史一五一十地数出来,并把一大叠她的病历往周世文的手上一塞,又将征医启事的情形学说了一番。

周世文将病历翻看了一遍,眼睛里透出光亮,自言自语道:“典型的假眠疟。”

妃能试探地问:“有把握么?”

周世文简略地解释道:“这是雨顺山区的地方病,我治过好几例,都痊愈了。这种病的症状千差万别,有的像肾炎,有的像胃病,有的像肝炎,不了解情况,往往会误诊。”

“那陈丽珠你能不能治?”

“既然你替我许了愿,就把病人领来吧。”

“够朋友!”妃能欣喜地抓住周世文的一只手,使劲一握,说,“这一回成功与否,不仅关系到你的医疗站的兴衰,还关系到三角坡的将来啊!”

他刚刚回到三角坡,脚未歇,水未喝,又风风火火地赶往县城。

§§§第四章:黑牛案发

妃能每次从外地回来,总喜欢在离街口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先往街上望一望,再用耳朵留神地听一听,然后才朝街内走去。他那样熟悉三角坡,熟悉她的音容和气息,乃至闭上眼睛,光靠听觉也能感知这块土地是否平安无事。

今天,他刚下汽车,便感觉到有点异样。公路两旁,人们这儿一堆,那儿一群,乱糟糟的,隐约还听得有妇人的哭泣。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赶紧向街内小跑。

“雷公劈他呀,烂了心肝的贼头呀,你害得我好苦哇!”人堆中间,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妇女坐在红泥地上拍胸捶背,涕泪满脸地呼号,当她仰起脸来号啕时,妃能认出是收购站斜对面牛车店曾三哥的老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都习惯地按娘家村庄的名字称她做“西村嫂”。

曾三哥也是在妃能的带动下,来三角坡跑短途运输的。他赶车,西村嫂割草并料理烧饭和浆洗。夫妻相敬,邻里和睦,从来无半点声音出墙。

今天西村嫂却又哭又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妃能向旁人打听,才知道他们赖以营生的那头黑牛牯被人偷了。

“曾三哥呢?”妃能在人群中寻不见曾三哥,便高声地向住在这街上的人发问。有人回答说:“曾三哥借了一部单车到四乡寻牛去了。咳,一人藏针,万人难觅,我看再找也是徒劳。”

妃能心里好不难受。他挤进人群中,扶起西村嫂,安慰她:“西村嫂,贼佬的心肝比痈疽还毒,你再哭,他也不会把牛还给您,哭顶什么用呢?三哥不是去寻牛了么?等他回来再商量吧。”

西村嫂止住哭声,抽泣着返回牛车店内。妃能在街上转了一圈,了解到除开曾三哥不见了黑牛牯之外,还有几家店铺被人撬了钱柜,或者被偷走货物,闹得街上人心惶惶。眼见这种情景,妃能一跺脚,大声喊道:“三角坡再也不能不管了!”

他还来不及细细思索,又听得街那边传来紧张的叫唤:“不好啦!打架啦……”到处响起乱纷纷的脚步声,妃能也往喧嚷的地方迅跑。

干仗的是牛车店主曾三哥和摆桌球的金龙飞。妃能来迟了,没有看见他们厮打。两个人都被好几个人拦住,强将他们分开。双方都在气头上,互相对骂。

曾三哥骂道:“金龙飞,你这条恶棍!你摆的不是桌球,是赌场!是贼窝!不把你这个赌摊砸烂我绝不姓曾!”

金龙飞也不甘示弱,骂得又粗又蠢:“你咬我的卵不动,你敢动我一根寒毛,我算是牛牯生的!”

街上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双方拉回到各自的家里。

那个金龙飞原本就是个江湖骗子,靠卖假药混饭吃。年初,他突然来到三角坡落户,摆了三张球桌,因为这玩艺儿新近才从外边传来,好不新奇,一下子吸引了四乡里大批游手好闲的青年,大家都怀疑那帮无赖利用桌球赌博,但又找不到确凿证据,一时拿他没法子。

妃能关注地问曾三哥:“黑牛牯有下落吗?”

曾三哥火爆爆地回答:“腿长在贼佬身上,东南西北任他走,往哪里寻去?我到三个公社派出所报案,白沙推给客路,客路推给沈塘,都说三角坡不是他们管的地带,谁也不肯理会。我操他祖宗三代!”

旁边有个群众帮腔:“有事求他们就说不是他们管的地带,可收市场租呢?征地皮呢?又都是归他们管的了。”

曾三哥一把火,也将雷妃能心头的怒焰引着了。他真想不通,我们的国家一向宣传保护人民、镇压敌人,可下面的一些官员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前几年坑老百姓,三个公社都那么积极,联合起来在三角坡设关卡,使多少像他这样的无辜者受罪。那时节,他们谁也没有推诿过。如今,街上发生了案子,出了人祸,需要法律保护,他们反而激流勇退推得一干二净。这到底是为什么?

上次他到离三角坡最近的那个公社去请求党委派人管理三角坡,那位公社书记的尊容实在使人恶心。那位书记老爷正是当年进驻雷公山大队的工作队长洪传忠。他在妃能的面前,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气势:“你们三角坡都是些什么人?哼!不出问题才怪呢。”

妃能好不容易才咽下这口气。他想,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当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我们是什么人?为了一宿三餐,为了养育后代,用汗水换取财富,难道这也犯天条,违国法?

“你们这些进了学习班的人,都是和社会主义不是一条心的!”洪传忠当年的训话,至今还像一把钢刀扎在妃能的心尖上。眼下,三角坡出了事故,洪传忠仍然沿用这个结论。假如不把邪气镇压下去,洪传忠的话当真灵验了;“和社会主义不是一条心”的黑锅,当真要背一辈子了。妃能一阵心血来潮,已顾不得度长量短和权衡利弊了,他大声招呼在场的人:“各位街坊邻里,再不整治做坏事的人,咱们三角坡就站不稳脚跟了。官老爷不管,咱们自己管!”

多少人,多少天来就等妃能这句话。当场一呼百应,分头到各家去串连,每家派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到牛车店的院子里开会,订下乡规民约,共同维护地方治安。会上,选出由七人组成的三角坡管理委员会,妃能当选为主任。他当众宣布:“今天在曾三哥家里开会,首先就得帮助他寻回丢失的黑牛牯。大家要像对待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关心这件事。其实并不用花很多工夫,只要告诉自己的亲戚朋友,留心一下子黑牛牯就行了。一旦发现形迹,赶紧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把贼佬挖出来!”

群众一致表示赞同,妃能考虑再三,又建议道:“光有乡规民约还不行;没有一文执法队伍谁来实施?就叫治安队吧,谁愿意参加?”

“我干,我愿意舞这个龙头!”曾三哥霍地站起,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抓到贼佬,看我不把他捏成狗屎!”

妃能赶紧提醒:“说气话可以,但真正办起事情可不能乱来哟。闹不好,官司打回头。曾三哥,这一点,你要记在心里。”

曾三哥眨眨眼睛不做声。报名参加治安队的人很踊跃,当下由众人选定十五名精壮,由曾三哥领头,说好无事时各自营生,有事时召之即来,报酬由管委会统筹支付。

一场风波平息了,妃能的心境也逐渐平静。他想将治安防范的措施想得更周到些,打算见诸文字,便在街头踱步,默默地思考。

“恩公!”一个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惊醒,妃能知道叫他的是陈祖德,听着这称呼他浑身不自在,转过身来对他说:“祖德叔,我早就让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了。以后再这样叫,就等于侮辱我,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陈祖德连忙点头哈腰:“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妃能询问道,“这些日子忙,没有去看你们,丽珠的病情怎么样?”

“好多了。”陈祖德不无欣慰地说。这一个月来,真难为周医生了,他是扁鹊复生,华佗再世啊!”

妃能见他行色匆匆,便向他打听:“你现在就回城里去么?”

陈祖德说:“是呀,我正要去问您需要不需要吩咐我进城办什么事呢?”

“这才叫及时雨呢。”妃能心头一喜。他赶日赶夜,帮晓霞写好要求彻底平反的申诉书,正愁无人传递。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递给陈祖德,并嘱咐他:“请您一定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交给黎晓霞。”

陈祖德又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一定送到,一定送到……”

§§§第五章:患难之交

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是收购站最忙的时间。这里的收购价格和城里的一样,往返路程却缩短了六七里,农民到这里卖蒲织品比进城省事得多,何乐而不为?因此,方圆三四十里的编织户都把蒲包草席挑到这里卖。

雷妃能正埋头给顾客开票,忽然听得曾三哥叫唤他:“老雷,老雷,操他祖宗三代的,贼佬抓到了!”

妃能精神一振,抬起头来问:“那黑牛牯呢?”

曾三哥说:“牵回来了,贼佬还来不及出手就被咱们捉住了。”

不到十天就人赃俱获,简直是个奇迹。妃能听着,心里一阵兴奋,对曾三哥挥挥手:“走,带我去看看。”

牛车店前,人头攒动。街上的人听说抓到偷牛贼,都想看看是什么模样。可门口有治安队员把守,不让人们往里面挤。

妃能让曾三哥领到偷牛贼的跟前,一看就愣住了,抓来的竟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孩子,他窝在肚子里的怒气不觉之中已消了一半。又见小家伙的脸颊、颈项、手臂上印着一条条青紫的鞭痕,心头甚至掠过一丝可怜的情绪。

他径直向小偷走去。小家伙见是曾三哥带来的人,惊骇得往后退缩。

可惜背后是硬邦邦的墙壁,他已丝毫没有后退的余地了。雷妃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停下脚步,又把他身上的伤痕察看一遍,冷冷地问:“怎么样,鞭子的味道不好受吧?”

小家伙不声响,把头埋得低低的。显然,他还有羞耻感。妃能掉过头,向三哥投去一束责备的眼光,交代他,“到周医生那里去,找点擦伤的药来。”

不多一会儿,曾三哥带着一瓶跌打万花油回来。妃能对他说:“黑牛牯找回来了,快把西村嫂接来吧。”

自从丢了黑牛牯,牛车店停了业,西村嫂无事可做,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回村里去了。妃能这一点拨,曾三哥才悟起自己只顾高兴,倒忘了及时把这消息告诉妻子。这边有妃能管事,他自然放得下心来,当即推出那辆半新的“两头载”自行车出了门,赶回村去接西村嫂。

妃能先给那偷牛的小家伙松了绑,一边给他擦伤,一边平心静气地和他攀谈,使他慢慢地解除了戒备心,把心里的话全都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