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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风雨台湾岛(5)

陈瑸答道:“概言之,有六律、五刑、十恶、六议。”

胡德引而不发,追问道:“既然你已知晓台湾律典,请问这十恶之中,何为其极?”

陈瑸对答如流:“十恶之中,内乱为极。”

胡德使用的乃请君入瓮之术,居心叵测地对陈瑸说:“看来贵县是明知故犯了。聚众闹事,对抗官府,不是内乱又是何物?既是内乱,为何又不向生番施刑?”

胡德针针见血,半步也不退让。而陈瑸却天生一副耿直脾性,不肯违心服输。他顺着胡德的话作进一步的阐发:“府尊大人,面对此三百犯人,卑职曾夙夜苦思,窃以为:夫天下者,大器也。集众人而成家,集众家而成国,故国以民为本,无民何以立国?卑职以为:刑以止刑,不滥用刑……”

“别卖膏药了。”胡德本已窝了一肚子火,陈瑸不仅不按自己的旨意行事,还来一通宏论,在他看来,是本末倒置教训他,所以火气更盛,“什么刑以止刑’,谁有闲功夫听你扯淡。”

上下级一下子闹僵了。就在这时,一府衙差役急急忙忙进客厅通报:

“启禀府尊,罗汉门里正现在门外,说有急事求见。”

胡德叫差役立即请进。陈瑸在花名册上见过,罗汉门的里正名叫陈虎。

南监的犯人曾向陈瑸说过,此人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罗汉门一带的税赋是他承包收取的。今天,陈瑸第一次见到他。陈虎一身绫罗绸缎,白色衬衫套着暗绿色马褂,红色的带顶圆帽下拖着一条长长的发辫,好一副绅士的架势。年龄三十上下,一张粉脸,一双滴溜转的大眼珠。见陈瑸只微微颔首,而在胡德面前却如儿子一样乖觉,故意高声告急:“府尊大人,事情不好了!”

胡德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虎大肆渲染,说罗汉门一带的番民又在蠢蠢欲动了。今天,由一个番女领头,聚集在山前设坛,歃血为盟,并焚香烧元宝,对天立誓,声言同心同德,杀进官衙,开仓夺粮,劫狱抢犯。

胡德一听,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责备陈瑸,说:

“你都听见了吧,自你上任以来,生番一日比一日猖狂,原因何在?岂不是三岁孩童都懂得的事情吗?都是因为你对他们姑息纵容,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事到如今,本府已不能再冷眼旁观了,你必须克日办好两件事:

第一,严惩南监三百犯人,杀鸡吓猴;第二,立即调遣精兵围剿上下二寨,生番若敢顽抗,血洗番寨,绝不留情!”

预见的事情果然出现了,陈瑸的心里不禁连连叫苦。很明显,照此办理,只有胡德等人痛快一时,而台湾县则埋下极深的隐患,自己的抱负、朝廷的厚望便一旦化为乌有。不行,要阻止知府的一意孤行!他用恳求的口语呼唤胡德:“府尊大人……”胡德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周围出奇地寂静,一阵孤独感骤然袭来,陈瑸打了个冷战,才又重新意识到已到年关,天气也格外的冷了。知府的命令,到底要不要执行?

照办了,等于抱薪救火,扬汤止沸,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他的面前,立时出现一条恶性循环的黑链:三百犯人不释放,民愤便会日益高涨;民愤必然推动民变,事态便越扩越深,这样不停地折腾,台湾县还成何体统?

要迅速平息民变,就得赶快释放在押犯人,这岂不是与知府对着干?站人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唉,顺得民心逆了官意,实在叫他左右彷徨。

见客人已走,劳伯便忙着收拾茶具。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搞完内务便准备去料理菜园。他拿出一包种子对主人说:“老爷,你说过要亲自挑选苦瓜种子,我下午就要种瓜了,你给挑一挑吧。”

陈瑸连声说好,接过劳伯递过来的纸包。其实,此时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民变和犯人身上,连劳伯说什么都没有听清。待纸包来到手上,他才意识到劳伯要他办的是什么事。他拈起一粒苦瓜籽怔怔地端详着。忽然,自己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苦瓜有君子之德,自苦而不苦他物……不知怎的,陈瑸自觉羞愧。自己还暗自以苦瓜自比呢,一事当前,却先考虑自家的安危得失,苦瓜岂不变成对自己的讽刺?这么一想,体内陡然升腾起一股神秘的力量,胆识和豪气倍增。他并非不顾知府的命令,但他认为知府和自己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在于平息民变,只是手段不一样:知府施威,自己施德。只要放了犯人,民变自会平息,知府自然不会对放犯的事再加追究。

主意想定,他把县丞崔聪找来,布置道:“形势紧迫,刻不容缓,南监中所关押的三百犯人立即全数假释,让他们还家与亲人团聚过年。”

崔聪刚才一直在客厅侍候州县两位主子,对胡德与陈瑸的争论听得一清二楚。知县突然命令他放犯,他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因此重复问陈瑸一遍:“南监三百犯人全部都假释?”

陈瑸毫不犹豫地回答:“对,全部假释!”

崔聪狐假虎威,恐吓陈瑸:“大老爷,刚才您不是与府尊谈论六律、五刑、十恶、六议么?”

陈瑸不耐烦地说:“闲话少说,开监放人!”

§§§第五章:恶讯

陈瑸预计平生最难度过的春节,竟不知不觉地度过了。纵囚还家度岁一事,原先估计会掀起轩然大波,事实上却风平浪静。如果说有什么波澜的话,便是此举给台湾带来一点生机。四乡之内,到处传颂新任知县的德政,老百姓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各自安排新一年的生计。

一日,陈瑸与劳伯来到海边,想看看潮田的耕作情况。忽听得一阵锣声敲响,霎时间,四方人流汹涌而来。陈瑸不禁大吃一惊,心想,会不会又是一桩民变事件?赶紧拉劳伯隐进一堆灌木丛中观察动静。

然而,半晌过去,并无任何首领作任何演讲,土民的情绪也不见躁动。

只见到处香烟袅袅,燃尽的纸宝化为灰烬,让海风一刮,漫天飘飞,像空中舞动无数灰色的蝴蝶。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字儿向海而跪,屁股朝天,脑壳朝地,一个劲地膜拜叩头,每个人嘴里不知道在哼着什么,声音汇在一起,只听到一片嗡嗡嘤嘤呜呜哇哇。陈瑸一再观望,一再分析,觉得不像是聚众滋事,倒像是做佛法道场。于是,壮着胆从灌木丛中站起,对劳伯说:“咱们过去看看。”劳伯正欲劝阻,陈瑸却已甩开步子往前走了,他只得快步跟上。

来到人群跟前,看着一个个人恭敬虔诚,朝着潮田频频跪拜,陈瑸主仆不明其故,心中装着疑团。正纳闷间,忽闻背后有人吆喝:“跪下!”早有人使劲从肩背往下压。他俩双脚吃不住劲,双膝当即下跪。和土民跪在一处,他们这才听清楚他们不断地在祈祷:“海神,大慈大悲请归大海,放赤子一条生路……”

什么海神爷?陈瑸莫名其妙,便悄声问身边的土民。那人战战兢兢地告诉他:“海神爷不是就在眼前么,他们正在巡视薯田呢。”

陈瑸往前望,不禁吃了一惊,种上冬蕃薯的潮田里,有许多身披硬壳的鲎鱼在纵横爬行,有的在啃吃蕃薯叶,有的在扒着薯畦上的细沙,有的似是没有什么目的,仅是爬行,将薯蔓作践得一塌糊涂。

哎呀,实在太愚昧了,竟把鲎鱼当作神灵。陈瑸站起身,对人群大声呼喊:“乡亲们,大家快起来,什么海神爷呀?这是一些最蠢的东西。”

陈瑸这叫喊可不得了,马上有几条壮汉冲过来将他扭住,怒骂道:“哪里来的疯子,胆敢污辱海神爷爷!”

“小兄弟,你听我说。”陈瑸一边挣扎,一边申辩。“我的家乡在海边,这种东西见得多了,不要怕它。”

“割掉他的舌头。”发怒的人齐声咆哮。还有的提议:“放他的血祭奠海神爷!”

在此危急时刻,劳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死劲抱住陈瑸,拼尽气力高喊:“你们快住手,这位是台湾知县陈瑸大老爷,再不住手我要去报官啦!”

这一喊果然生效,扭住陈瑸的几条汉子赶快松开手,惊异地问:“你是陈大老爷?”

“我是陈瑸,如假包换。”陈瑸活动一下被扭疼了的胳膊,风趣地说,意想借此来缓和一下场上的紧张气氛。劳伯这才有空抹掉额头的汗水。

一传十,十传百,在场的土民很快就知道新任知县来到海边,顷刻间蜂拥过来。在这以前,新知县体恤民情,关心民瘼的消息已随着春风走遍千家万户,老百姓对他早就心驰神往,今天他来到民间,大家当然不放过瞻仰的机会。

先前警告陈瑸的那个壮汉对陈瑸说:“如果不是大老爷,如此得罪海神爷,我们是绝不轻饶的。”

陈瑸打趣道:“可是,我已经将它们得罪,那该怎么办呢?”

壮汉回答道:“向海神爷叩头请罪,求乞他开恩,保佑四境平安。”

陈瑸反问他:“你跪拜了这么久,它们保佑大家了吗?”

那壮汉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

陈瑸分开人墙,下到潮田,走近一对鲎,伸手抓住底下那一只的尖刀似的尾巴,将它们双双提起。然后走到地头的一个土包上,把鲎鱼的名称、生活习性、生理特点等告诉土民。他说:“我的家在海边,这种东西见得多了。每年春天,它们从深海游到岸边,爬到沙滩上扒沙产卵,是捕获它们的最好时机。鲎鱼是美味的食物呢。”

他的话听得土民目瞪口呆,一部分人好奇心强,侧着耳朵想听个究竟;一部分人将信将疑,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议论;还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陈瑸的话,怒容满面,只是碍着新知县为老百姓做过一件大好事的面子,没有直接责骂他。

陈瑸继续说:“大家如不相信,就等着看我宰掉一只煮熟了吃给你们看。”

劳伯当即掏出一些碎银,找几位村民协助抬来铁锅,垒起土灶,找来柴火,临时兴厨。陈瑸捋高衣袖,动手宰开鲎鱼,悉心烹饪。不多久,沙滩上便弥漫着浓烈的肉香,引得不少人猛咽唾液,喉咙咕咕作响。

陈瑸高声对众人说:“直到现在,还有乡亲不相信。假如真有海神爷,那么我把它吃了,就会把灾难降临在我的头上。假如不灵验,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什么海神爷,大家不必再被它吓倒了!”说完,便与劳伯举杯共斟,以鲎鱼下酒。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在场的老百姓中不少人动摇了,好奇心驱使他们跃跃欲试,他们见陈瑸主仆吃了鲎鱼没有什么不测,便也试着尝一尝。

“且慢!”陈瑸挡住欲尝新鲜的人,提醒他们说:“吃鲎鱼有许多讲究,你们要先听我说明白了才能吃。”

他是个细心人,又熟知医道,他对大家说:凡要吃鲎的人必须先把手洗干净,以防污染食物;有些人对虾、蟹、鲎等物过敏,故初次尝新,不准多吃只准吃一小块。

“哗,好香好甜啊!”尝过鲎鱼的人得意洋洋,回味无穷,他们逢人就说,从来还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引起了更多人的兴趣。陈瑸因势利导,就地取材现身说法,传授解剖和烹调的技术。

第一批吃鲎的人平安无事,第二批吃鲎人数便多了几倍,上岸的鲎鱼几乎让人们捕捉殆尽,“海神爷”的神话被打破了,陈瑸的威望更高了。

捕鲎事件之后,陈瑸与当地群众的关系进一步密切了。他经常到村寨去找村民聊天,从中熟悉当地的民俗与风习。他知道,台湾农民每年都有一次“藉田”活动,即于立春之日耕第一犁。这第一犁颇为隆重,要举行仪式,唱歌跳舞、聚餐喝酒,像过节一般。百业农为本,陈瑸拟好一套奖励耕织的方略,所以十分留意藉田活动。今天,一大早他就专心致志整修一根竹枝。这根竹枝是他下村寨时,特地在山林里挑选的。老的不取,嫩的不用,大的不要,细的不斩,专要这粗细适中、坚实柔韧的半老竹枝,是准备藉田时当牛鞭用的。

劳伯见他那么认真地修牛鞭,很轻松地逗趣道:“大老爷,看你现在这认真劲,简直像个牧童。”

陈瑸兴致勃勃地说:“我本来就是个牧童嘛,如果时光能退回几十年前,就像当年一样做个牧童,赶着水牛到海坡放牧多好啊!牧童,牧童,对,以后我如果写字,落款就用一个别号:雷州牧童!”

劳伯问:“用这个别号有什么好呢?”

陈瑸说:“当个牧童,把耕牛养得又肥又壮,深耕细作,五谷丰登,以解民困。”

劳伯说:“大老爷,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自从放了三百犯人,民愤平息,四乡平安,到处都在传颂大老爷的恩德呢。”

陈瑸说:“此乃圣上‘扶民理番’谕旨英明。其实,离圣上的期望还很远呢。但愿从此以后,土尚膏腴,人怀礼义,士游于痒,农歌于野,商勉于廛,工集于肆,则吾愿足矣!”

劳伯知道主人有一种习惯,就是自己深有感触或者偶有心得之时,便挥笔撰写文章。而对文章中的精彩部分,总是把劳伯当作第一读者,在谈话中抒发出来。刚才的那番话,肯定又是一段文摘。劳伯虽然没有完全听得明白,却听懂了总的意思。总之,主人希望士农工商各界安居乐业,台湾昌盛繁荣。回头看看他到任将近一季的时间,形势的发展还是令人安慰的。原以为假释三百犯人会触怒上司,给陈瑸小鞋穿,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有迹象表明知府大人有这种打算,劳伯也替陈瑸松了一口气。他说:

“想不到知府大人会如此豁达大度。既然他不再追查,这就说明他已点头默许了。”

陈瑸望着劳伯,微笑着点点头,又念出一段文言:“顽石尚可冶炼,何况人乎?长治之计在于协和,化行风美,斯为善矣!”

在陈瑸心情极好的时候,劳伯喜欢开他几句玩笑,听他末尾有“善矣”

两个字,劳伯便使用谐音逗趣道:“鳝鱼也好,鳗鱼也好,大老爷你都应该买回一些食用,滋养一下身体才好,老是这么半只鸭蛋,一条苦瓜,身体熬垮,就干不成好事情了。”

陈瑸让劳伯逗乐了,笑着说:“劳兄你别吓唬我了,有你这位总管在,我绝不会累垮的。”

说话间,忽有一个衙役匆匆来到陈瑸跟前,说:“启禀大老爷,衙门外有个番人硬要闯进二堂晋见大老爷!”

陈瑸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便向衙役打听:“你可曾问过他的姓名、地址?”

衙役答道:“他自称是罗汉门上寨的阿山。”

“阿山?”这名字好熟悉呀!陈瑸脑筋转了转,很快就想起来了。阿山,不就是他刚上岸时被土民拦阻,把大刀搁在自己脖子上喊打喊杀的那个性情粗暴的小伙子吗?陈瑸悄声吩咐劳伯布置几个人在二厅观察动静,然后对刚才进来通报的衙役说:“让他进来。”

一会儿,衙役带着阿山进来。阿山抱着一个包袱,进门就扑通跪下:

“大老爷,阿山向您请罪来了。”

陈瑸连忙将他扶起,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有何过错,需来向我请罪?”

阿山便把当日的无礼检讨了一通,然后说:“大老爷到我村寨巡察时,我就想向您请罪,但又碍着那么多人,没有勇气,今天来请罪已经迟了,万望大老爷恕罪。”

陈瑸轻轻拍着他的背脊说:“小傻瓜,一场误会嘛。这事我早就忘了,何必提它呢。你专程到县衙来,假如只为这件事,你可以走了。”

阿山见知县宽宏大量,尽释心中芥蒂,言行举止也放随便了,问道:

“明天藉田开耕,大老爷说过要去犁第一垅,您这话算不算数呀?”

陈瑸笑了笑,说:“我倒要先来问问你,我到台湾来,说过不算数的话么?”

“没有,没有。”阿山知自己又犯了粗鲁的毛病,冲撞了大老爷,连忙说,“你说被押犯人如果实属无辜,一定无罪释放,现在三百乡亲全都释放了。大老爷说话是算数的。”

陈瑸顺水推舟,说:“我说话算数,你们说话也要算数。你们说过,只要把三百犯人释放了,你们就做上等良民,不再滋事,这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阿山不无自豪地回答,“我今天来,就是请大老爷看一样东西。”说着,将包袱放在长几上,解开,露出一张开山锄。陈瑸看了看,心里在琢磨:“阿山把这块铁器带来是什么意思呢?”劳伯在旁看得真切,抢先开口:“你是要把这张锄送给大老爷?”

阿山连连摇头,说:“大老爷哪里用得上锄头?我虽蠢笨,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