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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雨台湾岛(7)

虽说大老爷爱民如子,清政廉明。但他毕竟上任时间不长,很多人不认识他;而前几年官府腐败,老百姓积怨甚多。某些不知内情的人,假如在这个时候发难,甚至迁怒于陈大老爷身上,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事情便会变得复杂麻烦。阿龙专挑习武队里的一班兄弟来关照此项,叮嘱他们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确保陈瑸不损一根毫毛,安全快速地返回原地。

众人的事情都布置好了,阿龙、阿兰又经过反复的查勘,没有发现什么漏洞,这才有空松松这口气。

二人来到小溪边。小溪从绿树丛生的山上流来,一路叮叮咚咚弹奏着欢乐的歌。小溪边,是野牡丹生长最多的地方,又是开花季节,一朵朵,一簇簇,鲜艳夺目,小溪变成了山野的一条花边。这野牡丹花,比园中的牡丹美丽十倍。那花瓣似紫非紫,似红非红,任何高明的画工都调不出如此鲜艳的颜色。那花蕊,疏密有致,线条鲜明,色彩与花瓣搭配,协调和谐,称得上国色天香。

阿龙采了一朵野牡丹花插在阿兰的鬓梢,阿兰显得更加俏丽。阿龙说:

“阿兰,你快对着小溪照一照,看自己有多美丽。”

阿兰俯下头,呀,真的,小溪映出她的影像,就像她鬓上插着的野牡丹。她深深地爱着阿龙哥,就靠在他的身上,两张脸贴在一起,俨然是枝头两朵并蒂盛开的鲜花。

他们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阿兰紧紧地依偎着阿龙,轻轻地说:

“龙哥,以前的日子不堪回首,灾难将我们拆散,我时时刻刻都盼着能和你在一起。”

阿龙捧着阿兰的脸,深情地凝视着,轻轻地抚摸着,由衷地说:“兰,这些日子,为了我,为了照顾妈妈,还为了全村寨的人,你出力,你操心,实在太累了。”

“我确实有点累。”阿兰的身子稍微往后仰,靠在阿龙厚实的胸膛上说:“每当我觉得劳累的时候,都想这样靠一靠;一闭上眼睛,就像回到你的怀抱里。”

阿龙心里一阵激动,将阿兰抱紧,低下头,在阿兰的嘴唇上印下一个深深长长的吻,然后对她说:“尽管以前颠沛流离,我们时时天各一方,可是我不管去到哪里都把你带在身边,因为两颗心是连在一起的。我心里时时都在呼唤着你。”

阿兰换了个位置,叫阿龙靠着她躺一躺,她岔开五指,顺着发势,轻轻地梳理着阿龙的头发,柔柔款款地说:“龙哥,我们的心路是一致的,我时时想,假如我们在一起,化成一块石头该多好……”

一对恋人情话绵绵,心头像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淌。阿兰说:

“拿我们在一起的情景与避难时的景况相比,真是天渊之别啊!龙哥,往后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不能分离。再分离,我的心就承受不起了。”

阿龙抚着阿兰的手掌说:“你说得对,经过数九寒,更觉阳春暖,我们能在一起多么幸福!说起来,我们对陈大老爷真是感恩不尽啊!”

阿兰忽然坐起,紧接着说:“我们刚才只顾说离别前后的事,倒把一件要商量的重要事情忘了。”

阿龙忙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阿兰答道:“我想请大老爷参加我俩的婚礼。”

“我们又想到一处了。”阿龙拍手赞好,“等一下大老爷来藉田,我就向他提出这个心愿。”

“我还想请他为咱们主婚呢。”阿兰说。

“大老爷一定不会推辞。”阿龙满有把握,“大老爷爱民如子,我们的心愿准定能实现。”

年年藉田,各家各户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把藉田看得这么重要。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是举行藉田仪式,不如说是集体向陈瑸谢恩。

因此,大家都在盼望着县太爷的到来。

向海手里提着包袱,不断地向通往台湾县城的大路张望。他要完成父亲蓝二叔的重托。说实在话,最直接受到陈瑸恩惠的是蓝二叔。三百犯人是判还是放,大家有着共同的命运。然而蓝二叔如果不是遇上陈瑸,即使获得释放,也早没了性命。是县太爷在他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候续上了油,让他生命之光复明。县太爷为他喂水、为他扎针、为他开方……一幕幕情景,永远镶嵌在他的脑海里。宁可自己受冻,却将衣衫让给囚犯取暖,古往今来,几时有过这样的县官?迫于生计,过了春节又要去收买破烂。

他把陈瑸赠给他御寒的长衫洗了几遍,晾干之后,叠得整整齐齐。他叮嘱两个儿子,一定要将这件衣裳还给县太爷,并代他千谢万谢陈瑸的救命之恩。阿海手中拿的包袱里包的就是县太爷的长衫。

辰时已过,太阳透过阿里山峰洒遍了西海岸的山林田野。薄雾渐渐散去,秀丽的山川在人们的眼前展现出它的真面目。好一个晴朗的春日!在这美好的天气里藉田,会加倍增添欢乐祥和的气氛。

村民已陆续来到约定的地头,在那里等待父母官的驾临。大家聚集在一起,总喜欢进行漫无中心的闲聊。今天,却有点异乎寻常,谈话从无中心开始,慢慢便都集中到一个中心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都叙说自己对知县陈瑸的印象。从大家在路上拦截他,说到他冒充土民被关进南监,再说到他顶着压力纵囚还乡度岁,又说到他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许多故事大家平日已听人说过几遍,今时却仍然津津有味地传诵、谛听。

出人意外的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二叔公,说了一段大家都未曾听过的逸事。二叔公说,难怪陈大老爷一来台湾就平反冤狱,救民于水火。这个人从来都是替老百姓说话的。他在古田当知县,一上任就发现许多老百姓逃离家园,躲进深山,挖穴而居。他不动声息,微服进山,找老百姓谈心,发现税赋过重,百姓承担不起,只好逃之夭夭。陈瑸细心调查,发现最重的是田亩税。追究原因,才知承包税赋的乡吏里正们,全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大户,他们将自己的田税全部摊派到人口占七成而土地只占二成的佃户们的头上。陈瑸发现这班土豪劣绅的丑行,不动声色。他先做出依靠乡吏里正们的样子,追查逃税者,从中摸清每亩地的税额。接着又以保护地主权益的名目,进行地产登记。待两项工作就绪,即对号入座,清算他们的田亩税,给土豪劣绅当头一棒。他们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老百姓拍手称快,纷纷走出深山,重返家园。陈瑸在古田任职两年,便使当地赋平役均,百姓安居乐业。陈瑸调任台湾,古田老百姓恋恋不舍,暗中探明他的行期。当天一大早,县衙前人头攒动,人们携带礼物,争相赶来给陈知县送行。县衙的人却说,陈知县于前日已带着老仆离去。老百姓无奈,只好将一块牌匾送来台湾,上书四个大字:“爱民如子”。

听了二叔公的讲述,大家更是对陈瑸肃然起敬,异口同声道:“今天大老爷来藉田,我们得好好感谢他。”

太阳越升越高,却不见陈瑸到来,大家不由得心里有点焦灼,也产生了许多疑问:大老爷是不是知道今天藉田?大老爷答应来藉田的消息是否确切?昨天再次派人去联系,是否见到大老爷……众人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一旦某种意见占了上风,人心便跟着一边倒;对某一件事一旦有人提出怀疑,其余的人便跟着动摇。不见陈瑸到来,人群开始有点躁动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阿山来到田头。大家知道昨天他受大家委派去找大老爷,便都围过来打听:“大老爷来了么?”

阿山的回答出人意料,他灰心丧气地说:“大老爷今天不能来了!”

阿山叹了口气,把昨天的经历告诉众人。进了衙门,见到陈瑸,阿山的心情无比开朗。平头百姓能跨进县衙门槛,他这是第一次;堂堂知县大老爷,对一个山野农夫问这问那,谛听那么认真,这是第一次;当着县太爷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也是第一次……这许许多多的第一次,汇成一股幸福感和自豪感。正在兴高采烈,却被京城来的差官带来的一封信搅乱了。

陈知县的一声叹气:“唉,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引起阿山的警觉。别看他平日粗声粗气大手大脚,其实他的心细着呢。陈大老爷看信时表情变化,被阿山的眼睛捕捉住。后来他向劳伯谈及放犯的事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阿山觉得内中定有蹊跷;紧接着劳伯又急急忙忙地带他去后院,分明是有意将他支使出去。很有可能是三百犯人的事情连累了大老爷,他一定要探听个明白。因此,他在劳伯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后院,走近二厅窗户,侧耳谛听里面的声音。陈知县主仆俩的谈话虽然声音很低,阿山却听明白了。陈知县为解除百姓苦难,得罪了权奸,他们要借助朝廷力量,置陈知县于死地,使阿山怒从心底起,火在胸中燃。

“那你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回来?”阿龙听了阿山的陈述,心里自然十分焦急,责备阿山报讯太迟。

阿山说:“我恨不得一刀砍了那个姓胡的狗知府,转了半天想混进府衙,想不到那儿里里外外围满官府兵丁,就是苍蝇也飞不进去。我想等他们夜晚睡了再下手。谁知夜里他们防守得更严,巡夜的、打更的,提着灯笼游来晃去,实在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眼看天亮了,我才赶回来。”

阿兰批评阿山道:“你想的是做不到的事情,不如早点给大家通报消息。你看,你真的误事了。”

阿山想想,才发觉自己想事情钉死在一个点上,委实误了事,心中感到愧疚,但立即又冒出一个主意:“杀狗知府不成,干脆咱们封锁官道,把钦差抓起来!”

“这就更害了大老爷啦。”阿兰否定了阿山的提议。阿山急得搔首挠腮:“这,这可怎么办啊!”

阿兰叫大家镇静,一起来商量个万全之计。

§§§第七章:放犯

被派往台湾调查陈瑸案件的钦差大臣,是吏部中书郎张孝先。他是福建蒲田县人,与陈瑸是同科进士,却比陈瑸年轻五岁,生得一表人才:七尺之躯,气宇轩昂,脸如重枣,秀目美髯,是人所共认的俊男子。考中进士的当年,康熙皇帝便发现他相貌非凡,才华出众,授予吏部员外郎。

张孝先并非徒有一副好皮囊,他治学严谨办事也严谨,颇得上司好感。

诚然,由于少年得志,难免有时意气稍盛,处事偶有疏忽。他对陈瑸是有印象的。李光地向朝廷推荐陈瑸出任台湾县令,吏部尚书是着他去考察的。

张孝先料理公事从不含糊,他翻阅了陈瑸的全部生平资料,脑海里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陈瑸是个堂堂正正、清白无瑕之人。

陈瑸少年之时极为清苦。祖父两辈,无一显赫,他十九岁时父亲去世,生计更为艰辛。可是,这不能削弱他求学的意志。他决心进取,苦心攻读,由乡村义学进而到府学求知。在府学里,他遇上一位好教师——始兴人吴马期。吴先生见陈瑸虽家境贫寒,却不坠青云之志,深为爱惜,对他教而兼养。陈瑸是吴先生众多学生中的高足,既学到他传授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他学到了吴先生高尚的人品。当了贡生之后,他在乡间一边苦习功课,准备应考,一边当私塾教师维持生计。所得的束,都分赡贫困的亲属,口碑甚佳。

张孝先为了摸准陈瑸的为人与心地,还认真地研读了陈瑸所写的文章。读罢,更觉陈瑸非凡。从他的文章可窥见他知识渊博、见解独特、胆色超群的一斑。有一件事,张孝先至今难忘。

一日,雷州城内某一商店失火,雷州知府接到警报便亲自前往救援——这对于一位府官来说,实属罕见。然而,陈瑸想到更深的一层,他在《上刘府尊文》中说:“……小民伤于水旱万余家,此为莫大之患。旨哉斯言!故某亦以为雷民之灾于火者十之一,而灾于水者,啻千万户也……”

由是而建议知府修筑雷州海堤,防止潮祸。当着府官如此有效地直陈,而且说得如此精彩警辟,既有学识,又有胆色,实在令他张孝先佩服。

还有一篇文章使张孝先深为感动,那是陈瑸的《二苏香灯记》。在这篇文章里,陈瑸盛赞苏轼、苏辙兄弟的文章和气节:“学者仰止二公之亭,即思学二公之文章;学二公之文章,即思学二公之气节。他日立朝,正色文章名海内。”结束时陈瑸豪情洋溢地写道:“雷阳僻壤,未必不有其人。”

这是何等博大的抱负!

后来陈瑸任古田令,正是履行了自己往昔的志向。一方面明律令,兴利除弊;一方面明礼义,重教化,政通人和。

可是,他现在却被人揭参,揭发他到了台湾之后,心存二志,利用台湾孤悬海上的特殊环境,借用生番的力量,搞独立王国,与朝廷分庭抗礼。

最确凿的罪证就是不听警告,擅自释放犯有造反罪的三百犯人。揭参公文上言之确凿,事事有人证明。所作所为,能与陈知县挂得上号吗?张孝先陷入了沉思。

然而,张孝先并不忘记自己作为钦差大臣的职责,时时警告自己不可先入为主。在回顾陈瑸的长处之后,他又往坏处想:一个人,是不可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的。虽然说一般人都可以从他的历史推断他的发展趋势,但这决不排除突变的可能性。“周公恐惧留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陈瑸一向清廉勤政,说不定正是为了博取资本,待时机成熟,便原形毕露。比如私纵三百囚徒这么一件大事,就叫人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知府胡德的揭参呈文,称他私通生番,扩展私人势力,与国朝分庭抗礼,阴谋割据。

列举的罪愆项目很多,头绪纷繁。张孝先经过一番思考,觉得要审查此案并不困难,牵牛要牵牛鼻子,这“牛鼻”就是三百犯人,将这三百犯人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其余事情便会迎刃而解了。

钦差大臣来台,气势恢宏。当时,台湾海峡极不安定,常有海盗抢劫商舟渔船,台厦道虽出动水师搜捕,无奈海峡水域辽阔,岛屿星罗棋布,海盗又神出鬼没,海上常常出事。船只除非成群结队过往或作业,否则便难逃厄运。为了确保钦差安全,福建巡抚衙门及台厦道,尽力部署护卫措施。自厦门出发时,有十艘水师战船护航。至澎湖,再加澎湖水师迎送。

一路旌旗飘扬,号角长鸣。于鹿耳港上岸之时,知府胡德早已接到快报,率武装卫队,前往迎接。自码头至府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罗汉门一带是重点保卫地带。附近村庄,早已派员探查,并四处张贴告示,不准集会、串连,不准外出营生。凡未经里正允诺外出者,一律收监勿论。

这天,胡德亲临码头恭候。码头边,搭起高低不等十余座高台,不管潮涨潮落,都有适当的高台与船帮衔接,官轿一直抬到船上,钦差大臣无须上船下船,上得轿来便如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或闭目养神,或把卷浏览,或欣赏风景,一切随心所欲。每座高台又用木板搭成引桥,引桥坡度平缓,坐轿人优哉悠哉。张孝先的心情十分开朗。自己虽是三品京官,但在吏部供职,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优越的待遇。临行前,脑海里曾掠过这样的念头:台湾岛归顺国朝时日未久,又孤悬海上,地方偏僻,风习鄙陋,这一趟干的是一桩苦差事,得作好吃苦的准备。想不到条件会如此优越。人们都仰慕京城生活,其实哪比得上到下面来舒服?难怪老话说:“宁为小国之君,不当大国之臣。”

下榻的是台湾府驿馆。这里为迎接钦差大臣,经过精心整饰。庭院中,嘉树葱郁,花卉飘香;厅堂整洁,窗明几净。房中陈设,名贵豪华。身旁,有温柔美丽的婢女侍候;阶前,有壮实勤快的差役应门。除了上茅房出宫,凡事都无须自己费力。张孝先置身其间,真有点乐不思蜀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