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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风雨台湾岛(8)

待钦差歇息一日,一再表示体力充沛、精神怡爽之后,胡德才率府、县僚属前来参拜。张孝先极留意胡德的唱名,准备听到陈瑸的名字时,认真打量一番这个自己的心目中尚属神秘的人物。可是,连罗汉门的里正陈虎的名都点了,却没有台湾知县陈瑸的人影。张孝先在人群中寻觅,却不见多余之人。

张孝先问:“台湾县可曾到来?”

无人回话。

张孝先再问:“台湾知县陈瑸可在?”

依然无人应声。

张孝先转脸问胡德:“胡知府,本官到来,贵府可曾知照台湾县?”

钦差大臣来台一事,胡德根本没有通知陈瑸,现在张孝先一问,他却撒谎道:“大人驾到,台湾生辉,四境之内,感激圣恩,奔走相告,卑职早已照会治下各属,并约定今日拜见大人。”

“那陈瑸为何不到?”张孝先颇感困惑。

胡德故作糊涂,回答道:“陈知县何以明知大人驾临,却不愿晋谒,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张孝先忽然想起,胡德刚才介绍诸位官员时,曾经有台湾县来的人,便问:“台湾县还有何人到来?”

胡德便将县丞崔聪唤出,问:“崔县丞,你们县太爷为何不来?”

崔聪会意,见缝插针说:“卑职曾请示过陈知县,他说身体欠佳,不能前来请安。”

“他病了多少时日?”张孝先颇感不快,对崔聪发问,“病情要紧么?”

“这……”崔聪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昨天还好好的嘛。”罗汉门里正陈虎见钦差大臣的脸色不佳,又对此事盘根问梢,便火上浇油:“好像还去了上寨与生番又吃又喝又闹又乐,高兴得连祖宗都忘记了。”

“哦,这事我还不知道呢。”崔聪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会不会是闹得太累或者吃得太多了,一下子闹出病来?”

“咱们别提他了!”张孝先挥挥手,不愿再听这些令他心烦的事情。

他对陈瑸这种冷漠的态度,倨傲的表现越来越感到不满。但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让感情过分流露,把话题一转,回到视察台湾的主题上来:

“本官今番来台,是奉圣上降旨,将圣朝灵光,普照台岛;而后将台岛士农工商之热望,携至京都,达于圣上,以听主上圣谕……”接着,自然是对台湾各级官吏的德政功绩进行一番表彰,并代表皇帝给予安抚。再秉承康熙皇帝治理台湾的主张作一番阐发,其中免不了要重复“抚民理番”的大道理。至于稽查陈瑸放犯一事则只字未提。例行公事之后,即将府官以下人等辞退,留下胡德单独面谈。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胡德为了借助钦差炫耀自己,挖空心思,大事张扬,谁还不知台湾府正面临一桩盛事?劳伯多次催促陈瑸:“大老爷,钦差大人已到台湾,您还是设法求见,面陈衷曲为好。”

陈瑸却认为:“我身为朝廷命宫,理当按令而行。如今,钦差大人既未召见,府尊大人也未照会,我岂能贸然前往?”

劳伯皱着眉头苦着脸求他:“老百姓还可以跪在御街拦阻皇帝告御状,您是朝廷命官,为什么就不可以求见钦差大人?”

陈瑸说:“钦差大人身负皇命,他如有公事,自会命人来找我;如为私事,我则无须求他。”

劳伯急死了,口气也变得强硬:“人家来查您的案子,您总得为自己的命运想一想呀!”

陈瑸说:“既然他来查了,又何用我去说呢?”

乍一听,陈瑸真是书生气十足。这是由于他长期凡事公事公办的习惯所决定。在他的心目中,食君之禄,便需秉公办事。另一方面,也是对自身一种坚定的信念——身正不怕影斜,你是钦差大臣又如何?我不犯事就无需求你,我若犯事,求你也无济于事。除此之外,还与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关系。康熙是明君,极重吏治,倡导勤政、秉公、守法、清廉的吏风,自朝廷至地方,好官确实不少。

张孝先办事就比较认真。他并不过多地征询胡德的意见,反正胡德已向朝廷揭参陈瑸,他的观点、根据均已制成奏章,写得一清二楚了。张孝先首先将三百犯人的案卷调来。采取逆证法进行分析:比如说阿龙。为何被拘捕入监?因为他犯聚众造反罪。阿尤为何造反?据案卷所录,他抗交税饷,并为首纠集村中番民,啸聚山林中与官府抗衡……那么,上面所列各种犯罪事实,又有何凭证?案卷中有税收承包人陈虎的指控,有同案人的口供,全都是按了指模的。张孝先觉得证据还是比较充足的,阿龙的罪名也是成立的。那么陈瑸为什么要放掉他?阿龙是他近亲还是远戚?为什么要偏袒他?

张孝先又抽查了十余人的案卷,情况都相类似:有自供词,有控诉词,还有同案犯的证词。钦差大臣首先断定:这些犯人是犯有罪过的,拘禁入狱是合法的。由此推断,将他们作为无辜者给予释放是错误的。现在只要查清这三百犯人是放掉了,知府的揭参便符合事实,便可以成立。那么,究竟三百犯人是不是放掉了呢?尽管知府、县丞、里正在钦差大臣的面前异口同声,言之确凿,他张孝先也要亲自取证,加以甄别。

到实地查勘,却使张孝先大为吃惊。按照知府胡德等人所说,三百犯人全是关在南监。春节前,陈瑸将犯人放走后,牢房打开,犯人走空,南监应该是只剩下一溜冷落的空仓。可是,现在却全部挤满。问狱吏、狱卒,均说这些都是原先关在这里的造反罪犯。

为了防止出错,张孝先令手下从员逐间牢房清点犯人,要按着案卷上写的姓名、性别、年龄、外形特征等各个方面认真核对,结果与案卷记录全部相符。清点结果,不仅一人不少,反而比原犯人数多出两名。张孝先思忖,这事并不稀奇,这么多犯人,监狱里忘了登记两名并非怪事。

张孝先把要在南监办理的事情办完结了立即返回驿馆,并将知府胡德召来讯问:“胡知府,你揭参陈瑸私自释放三百犯人,今天为何狱中一名犯人也不少?”

这情形是胡德完全料想不到的,心里不禁一颤。但此人非一般小人,如俗语所说,“老山猪不怕号角响”,他眼珠子转了转,来个缓兵之计,说:

“陈瑸擅放要犯,是台湾县丞崔聪所报。”

张孝先立即传讯崔聪。崔聪自信有胡知府当后台,万无一失,正所谓有恃无恐。到了饮差面前,出示陈瑸的放犯手令。张孝先验过,将证据收起,然后问道:“既然说陈瑸把犯人全放走了,为何今天清点,一个犯人不少,反而多了两名?”

“这就是陈知县的高明之处了。”崔聪讳莫如深地阴笑着说,“罗汉门里正不是说,这些日子他还到上寨去,与那里的生番尽情狂欢到连祖宗都忘记了么?”

崔聪的弦外之音,聪敏的张孝先是听明白了的。他了解过台湾土著民族的性格,他们重感情,讲义气,愿为朋友两肋插刀。既然陈瑸与他们混得这么熟,又有释放他们的恩情,现在要哄他们回监应点,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么?

他越来越觉得陈瑸已完全不是他最初印象中的陈瑸了。或许是在古田两年的政绩使他忘乎所以,将朝廷的嘉许,上司的赏识和老百姓的拥戴当成富可敌国的本钱,高傲自大,不可一世。就说他作为钦差大臣到达台湾之日,百官都来觐见,作为当地长官,有什么理由不来拜会?谁瞧得起谁,谁瞧不起谁,对于他张孝先来说并不怎么重要,但这种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行为实在叫人深恶痛绝。什么“惺惺惜惺惺”,算了吧,咱们虽是同科进士,我也不能偏袒你了。张孝先当即下令传陈瑸到来。

陈瑸闻风而动,带着劳伯来到驿馆,诚恳地参拜:“台湾知县叩见钦差大人,请赐指示。”

张孝先打量了陈瑸几眼,觉得他这长相与一个七品县官的身份太不相称了:不仅缺乏挺拔魁梧,而且瘦削猥琐;不仅谈不上英俊,反而有点马脸猴腮,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显示出一点威严。

令他更不快的是,陈瑸来到钦差面前,半点恭谦的态度也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张孝先有意讽刺他说:“你这个七品县官当得不错嘛。”

“卑职不敢当。”陈瑸连忙谦让,说,“犹望钦差大人赐教。”

张孝先或者出于想了解情况,或者出于轻蔑,紧接着陈瑸的话说:“敢问陈知县政绩。”

陈瑸谦逊地说:“卑职岂敢言及政绩!不过,卑职确是宵衣旰食,抚民理番;赤胆忠心,报效朝廷。”

“我想,再漂亮的话你也可以说得出来。”张孝先哼哼冷笑几声之后,语气很重地说,“但是,想必你自己也很难自圆其说。我问你:可曾有纵囚还乡度岁的事情?”

“有这等事。”陈瑸坦率地回答,然后想作点解释,“不过……”

张孝先边问边记录:“一共放了多少?”

“三百名,不过……”

“别不过、不过的了。”张孝先轻蔑地说,“既然想当举世无双的英雄,那就不要担心后顾之忧了。”

“我不明白大人的话。”陈瑸疑惑地望着张孝先。

张孝先讲得明白些:“既然你敢于擅自把犯人放跑,为什么又要拉人来滥竽充数?”

陈瑸回答道:“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那么多出两名是什么意思?”张孝先一直居高临下地追问。

陈瑸说:“卑职确实一无所知。”

张孝先想:你投机取巧,又不肯如实承认,看来不惩罚你一下是不会觉醒的;加上随着对案件审查深入,也要防止当事人攻守同盟,于是宣布:

将陈瑸拘禁,听候发落。

钦差大臣一声断喝:“拿下!”兵勇已一拥而上。陈瑸双手往前一推,高声嚷道:“且慢!”

张孝先估计陈瑸被震慑,愿意招供了,便给兵勇下令:“且慢动手,容他言说。”

陈瑸从容不迫地说:“钦差大人,如何处置陈瑸,卑职无所萦怀。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台湾近日发生各事,卑职已具详文。除面呈钦差大人之外,亦上书道台、抚衙并上达朝廷,大人有请明察。可叹者,乃三百无辜百姓,重陷囹圄,备受缧绁之苦。”说着,自动解下冠盖,脱下官衣,等待镣铐加身。

张孝先至此,倒觉得有点不忍心,说:“你还有何心事,可继续具陈。”

陈瑸叹了口气,说:“卑职为大人深感不安。大人向来秉公执法,官声远播。现在若是非不辨,错勘贤愚,误断良莠,便要坏了一生清名,皆因卑职所累啊!”

张孝先的心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跳动,但他立即告诫自己:任何人的话都不可偏信。陈瑸向来擅长文墨,也能言善辩,说出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并非难事,要警惕他的攻心术。于是,心情趋于平静,神态自若地说:“别人的事,你不必花那么多心思了,还是扪心自问,想想你自己的问题吧。”

然后对手下的人吩咐道:“不必上镣铐,找一间平房让他住。”挥挥手,做了个严加看管的手势。

“大老爷,你好冤枉啊!”劳伯老泪泉涌,冲上前去,欲抱住陈瑸,被卫士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