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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风雨台湾岛(9)

陈瑸此刻无比心酸,自己的前程他确实无所牵挂。一方面,他坚信自己的呈文送上去,钦差不会等闲置之:即使他偏袒胡德,道台、巡抚,直至朝廷殿阁,都会有人主持正义,沉冤总会大白于天下;另一方面,他作好最坏的打算,囚禁、发配乃致杀头,草木一春人一世,自己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这一生。心中不安的是让忠心耿耿的老仆受累。自己本想过两年便不让他操劳了,当作自己的兄长奉养起来,以终余年。不想遭此突变,对他不仅无以回报,反而累他受苦,陈瑸回过头来安慰劳伯:“劳兄不要着急,一切按我的嘱咐去做,好好保重。”劳伯仿佛没有听见陈瑸的劝导,趋至张孝先案前,扑通双膝跪下哀告:“钦差大人,求您恩准,把我和大老爷一齐关进去吧。”

张孝先意料不到事情会横生如此枝节,为免纠缠,喝令将陈瑸押走。

劳伯又欲跟随,再度被卫士隔开。劳伯见主人被兵勇带走,顿足捶胸,向钦差苦苦哀求:“让我随大老爷去吧。大老爷将我从歧途引上正路,使我由鬼变人。几年来,又得随大老爷左右,我才知道来到世间该如何做人。

大老爷恩重如山,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关进监牢……”

张孝先见劳伯一字一泪,言语十分诚恳。一位老仆人,先前又非沾亲带故,能如此忠心,实为难得。他让劳伯坐下,详细询问他的身世。劳伯便把自己本以宰猪为生,由于染上赌瘾输掉血本,无奈只好去当梁上君子,后遇陈瑸,教导感化,又资助本钱,让他重振生意。待至陈瑸入仕,他甘当奴仆,随身远行。头头尾尾、原原本本一一道来。听完后,张孝先竟也唤他“劳伯”,劝他不必过虑,钦差不会冤枉好人。

劳伯仍然恳求让他陪伴陈瑸,他说:“大老爷无人照顾不行,把我一齐关进去吧。”

张孝先好言相劝,告诉劳伯目前不是坐牢,而是隔离稽查,陈瑸在生活上会有人照顾,叫劳伯放心,并当即对手下人说:“传话给台湾府、台湾县,劳伯留居原处,任何人等不得歧视。”

劳伯自知所提要求难以实现,只得回台湾县衙暂且栖身,并候陈瑸消息,为他送饭送水。

劳伯走后,张孝先回味着这对主仆的际会,觉得很有意思。小偷进了自己的家中作案,不但不高喊捉贼,还不动声色地叫母亲做饭招待,然后好言规劝,居然感化了一个误入歧途的的粗汉子。而今,名为主仆,实为知己。看来,陈瑸新近的纵囚还乡度岁的举动,还有历史的渊源呢。陈瑸这个人,还真得要花点功夫去研究研究才是。于是,他便翻开陈瑸的呈文细阅。不看则已,一看,倒被吸引住了。

陈瑸写道:“卑职纵囚一事,曾面禀府尊。虽据理力陈,却告诉无许。

为除民苦,为解民困,卑职唯有我行我素,以护民生,以正法典。今惹动龙颜,命钦差大人不辞辛劳,来台稽查,此乃台民有幸……”

据陈瑸调查,朝廷规定各项税赋加起来,每丁不过三分银子,而台湾府所征,却每丁在一两以上,超出朝廷税额十倍。超出部分都以“火耗”加征。张孝先长期在京都供职,对此一知半解。而陈瑸在呈文里写得非常详尽。陈瑸说:“火耗”一词,实起于《元史》,其中的《刑法志·食货》

中云:“其有巧立名色,广取用钱,及多秤金数,扣除火耗,为民害者,从监察、御史廉访司纤之。”明朝中叶行一条鞭法之后,田赋征银渐多,州县以所属征零碎银两,按照规定熔化成块上交,须弥补折耗为名,在征田赋时另征火耗。炉熔折耗至多不过百分之一二,但所收火耗却至少百分之二十三十。清朝以来,火耗极重,高达百分之五十,火耗列入正税,留存地方使用。可是,似台湾府、县征收三倍以上,实属罕见。农业连年失收,且银贵谷贱,百姓只有听天由命。陈瑸以足够的材料,证实官府加征部分,官吏土司悉数获取,据为私有。呈文中写道:“贪官不在多取,取一钱即为伤廉。卑职初任县令便不穷苦,即一钱不取亦足可用。此间官吏,暴取暴敛,实为台地民变频仍之根由。”

看罢呈文,张孝先的心似十五个吊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竟一时不知所措。他将贴身卫士唤来,问:“陈知县如何安置?”

卫士答道:“已关进耳房,上了锁。”

“不许上锁!”张孝先的语气近乎愤怒,叮嘱卫士道:“除不让他出门和不许探访之外,一切自由;膳食与我同等,不得怠慢。”

卫士得令而去。张孝先手持陈瑸呈文,在厅中来回踱步,抚摸着腮帮不止地沉吟。

忽然,门卫匆匆跑来:“禀告大人,驿馆门外来了一批土民,口口声声求见大人。”

张孝先预感,这些土民可能是为陈瑸请愿而来,却故意询问:“他们是否表明来意?”

门卫说:“听他们的意思,是来为台湾知县陈瑸鸣冤叫屈的。”

张孝先当机立断:“叫他们派十名代表进来!”

门卫退出去约莫一顿饭时间,领进来十名土民的代表。他们一进门就一字儿跪在张孝先的面前,齐声呼喊:“钦差大人,陈瑸大老爷冤枉啊!”

“起来!”张孝先摆起钦差大臣的架子,威风凛凛地吆喝。土民便收了声,规矩地站立在一旁,垂手等候问话。

张孝先问:“你们为陈知县大呼冤枉,是何人主见?”

阿龙妈首先站出,哽咽着嗓子说:“大人,我是穷乡村妇,平日连村寨都不出,不是与自家命运攸关,就是谁给银子我也不会进城求官。陈大老爷恩德,万户同求霑,我们都是自己来为他求情的。”

阿兰一边搀扶着大妈,一边接腔:“大人,我等贸然求见,自知冒犯尊颜。可是大老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只要大老爷冤屈能大白于天下,我等受何处罚也心甘情愿。”

二叔公因手杖被门卫收去,站立困难,却强挣着,颤巍巍地行至案前,申诉道:“大人,我这条老命活得好艰难!只要能申大老爷冤情,我便死也瞑目了。”话未说完,已扑倒在地上,吓得土民们慌了手脚,纷纷搀扶。

张孝先见此情,怕弄出大乱子,忙离座走至土民面前,对他们说:“你们说来道去,无非陈述陈知县是清白的。此案正在稽查,本钦差一定秉公决断。你们先回去,需要向你等取证时,会派人前往。”

土民又一次跪拜哀求道:“大人,乞望早早查清。大堂之内,我们不敢惊扰。但大老爷冤案未平之前,我等决不回乡,就在驿馆门外等待。”

说完,互相搀扶照应着,退出大厅。

张孝先更坐不安稳了。忽然,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便吩咐部下:“你们暂不让他们出驿馆大门,逐个带进来问话!”

部下遵命照办。第一个带进来的是阿兰。张孝先问:“你们怎么知道本官来台湾是追查陈瑸放犯的案子?又怎么知道已将他停职待审?”

阿兰答道:“这事您去问知府大人吧。早几天前,他们就不准我们出门,说是钦差大人要来惩办陈瑸大老爷,再不把税赋交齐,就要陪陈大老爷一齐上断头台。”

张孝先再传讯其余人等,回答大同小异。看来,这税赋、民变、囚禁、放犯,几件事情是紧密相连的,而关键一环便是税赋。在这条拉来扯去的铁链的两头,一头是陈瑸,另一头,是胡德。既然自己是钦差大臣,身负皇命,便要一查到底。要么是陈瑸私通生番,犯上作乱;要么是胡德贪赃枉法,扰乱地方。他的责任是辨明是非,扶正除邪,以正纲纪,安定台湾。

张孝先正欲梳理纷乱的思绪,派出去办案的两个副手回来禀报。负责点犯的已查清,三百犯人是得悉钦差大臣要来点犯,自动回监应点的,想以此确保陈瑸的安全。至于多出那两名,是因为有一人出狱后病故,他的两个儿子争着回监应点;还有一个外出收破烂,其儿子代替父亲赶来,于是四个名额,便多出二人。负责清查税赋的带回一批证据,证实原台湾官吏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为了掩饰,便恶人先告状。

听罢禀报,一个计划已在张孝先胸中形成。

日子一晃过了三天。钦差大臣四处张贴告示,公开审理知县陈瑸私纵狱囚一案,公堂就设在台湾县衙门前的广场上,面朝南监背对县衙。县官受审,这在台湾是破天荒第一次,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前来参观听审,广场上人头攒动,如山如海。

胡德、崔聪等人,料想钦差大臣要当众宣布陈瑸的罪名,借以杀鸡吓猴,威慑黎民百姓。绞尽脑汁,花尽心机,终于搬来钦差,借刀杀人,个个称心得意弹冠相庆。因此,构筑临时公堂,布置武装警戒,维持广场秩序,事事都格外卖力。

午时三刻,公审开始,主审官钦差大臣就位,拍响惊堂木宣布升堂,即命原告起诉。胡德控诉知县陈瑸包庇番民,私纵狱囚,犯有犯上作乱罪,要求钦差大臣对其依法严惩。

“纵囚一事不假,但我非是私纵。”陈瑸平静地回答主审官的讯问,“其一,处置狱中当事人,是县官职责:其二,事先曾请示过府尊,决非信口雌黄。”

“为什么要将三百犯人释放?”张孝先开始审问陈瑸。

陈瑸回答道:“因为他们的罪名不成立,入狱纯属无辜。”

钦差紧紧追问:“你说他们无辜,有何证据?”

陈瑸从怀中取出一张官府告示,回复道:“大人只要看看官府告示,便可一目了然。”

张孝先读告示:“丁口税六钱,番饷五钱三,火耗加一钱五。计开:

每丁三两二钱……”他高声向人群发问:“你们是不是都按此规定交纳?”

台下人群齐声呼应:“是——”

张孝先转问胡德:“胡知府,此等情形,你从未向本官禀告呀!”

胡德完全没有准备,慌忙搪塞道:“这些都是税收承包人陈虎所为,卑职不知晓。”

张孝先立即着人将陈虎带上。陈虎见阵脚已乱,连忙将责任推给崔聪;崔聪为保全自己,又将责任推给胡德。当场,三个一丘之貉互相撕咬,丑态百出。

张孝先一拍惊堂木,不准胡闹;然后,着人将陈瑸衣冠取来,亲手为其穿戴,对他说:“陈知县,委屈你了!此案出在台湾县,还得由你审理。”

场面形势急转直下,陈瑸以确凿证据,历数原台湾县贪官污吏狼狈为奸,急敛暴征,坑害百姓的罪行。在事实面前,胡德等人无法抵赖,只得供认。钦差大臣当众宣布将他们革职收监,等待进一步审理。还宣布原囚禁的三百犯人无罪释放,彻底平反。

老百姓重见天日,欢呼雀跃,齐声赞颂陈瑸恩重如山,赞颂钦差大臣明察秋毫。劳伯冲到陈瑸面前,主仆二人如久别重逢悲喜交集。上寨的群众将陈瑸团团围住,真想抬着他游行,以谢他重生再造之恩。阿龙和阿兰共同捧来连杯酒与陈瑸共饮——这是当地最高的礼遇。阿龙说:“大老爷,风停雨止,云开日出,今天是大喜日子。一来庆祝您昭雪冤屈,二来我和阿兰就在这里举行婚礼,请您为我俩主婚。”

“好啊!”陈瑸一口应承,举起酒杯道:“为了一对有情人缔结百年之好,为台湾岛的升平昌盛,让我们开怀畅饮,干杯!”“干杯!”欢呼声此起彼落,台湾县衙门前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写于1980年2月改于1993年10月

(小说集《心灵的召唤》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1995年5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