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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人造横祸(2)

从昏迷中醒过来的陆秀敏跪在丈夫的尸体旁,傻呆呆地只顾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大妹子。”村长嫂蹲在她的身旁:“快掀开看看,别是大兄弟醒过来了我们不知道,我那老蔫不就醒过来了吗?”

陆秀敏身子歪了歪,用手撑住地面,声音又低又缓地说:“他的头被石头砸成那个样子,还能活过来吗?”村长嫂想起刚才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她心中明白,陈卫华不会出现象自己男人那样的奇迹了。她也明白,正是因为陈卫华不会出现自己男人那样的奇迹,自己男人才会出现了奇迹,这奇迹正是陈卫华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的。

陈卫华死了。闫大胡子说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反革命死一个党和人民少一个敌人,国家少一个祸害。

陆秀敏沉浸在极度的悲哀之中。

她守着丈夫的尸体,眼泪己经哭干。这位原本心胸开阔,在生活和精神重压下仍不失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坚强女人,这次被极度的悲痛抛入了深渊。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对她己经不存在什么希望了。一切想象中的未来都看不到一丝光亮。她绝望了。她想把自己的灵魂和朝夕相伴,同甘共苦的丈夫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想把自己的躯体与丈夫的躯体合埋在一起。

“死了吧,死了我就能和卫华在一起了。死了吧,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这世界像我这样的人活得太艰难。卫华活着,我还有个在艰难中共同支撑的伙伴。卫华去了,我还留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意思?”陆秀敏守在丈夫的灵前,头脑中不断地胡思乱想。

“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咋不说话呀?”小军用小手扯着陆秀敏的孝带喊。

“妈——妈——,”刚会说话的小雅也张着小嘴和哥哥一起喊。

尽管稚嫩的童音扣击着陆秀敏让伤痛折磨得己经绝望的心灵。但她毫无反映,只是看着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的丈夫的尸体,口中不停地喃喃念叨:“卫华,你等等我,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一起去。”

“妈妈,爸爸躺在那儿咋不起来呀?”小军看着灵床问。

“爸——爸——”小雅用小手拍着爸爸僵硬的身体,眼睛看妈妈,似乎也在和哥哥询问同样的问题。

“爸爸累了,睡觉了。妈妈也累了,也想和爸爸一起睡觉,你和妹妹不吵行吗?”陆秀敏将消瘦发黄的脸颊埋在儿子和女儿的两张小脸中间,语调低沉、悲缓地说。

“那啥时候睡醒呀,你们都睡觉,我和妹妹谁管呀?”

你们——“陆秀敏哽咽了。好半天才说:“你和妹妹到村长大伯家去,他们家的大娘会逗你们玩,给你们吃好的东西,穿好看的衣服。”

“我们不去。我们不吃好东西,也不要好看衣服,我们要和爸爸妈妈一块儿睡觉。”小军执拗地说。

“睡一睡觉。”小雅张着小嘴重复哥哥的话。

听了那么小的儿子和女儿的话,陆秀敏几乎要昏倒。

老半天才沉缓地说:“傻孩子,你们不能、不能和爸爸妈妈一块儿睡觉。你们要睡觉就长不大了。你们听妈妈的话、到村长大伯家找村长大娘玩去。”

陆秀敏找出一张纸,给老蔫村长和村长嫂写了几句留言:永生难忘的村长大哥、大嫂,我已决心和卫华一块儿去了。两个孩子太小,实在不忍心抛下。但作为一个死去的右派反革命的妻子,一个身体里流动着反共反人民的国民党军官遗留的肮脏血液的女人,实在想不出今后领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该怎样在生活中挣扎。怎样经受世态炎凉的折磨。我知道你们夫妇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就把他们送给你们,望念在一年多我们相处的感情份上,你们就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抚养吧。为了孩子们受他们亲生父母的牵连,可改为你们的姓氏。将来有机会,领他们到我们的坟墓前烧几张纸上几柱香,我们在九泉之下,也感到欣慰感到瞑目了。此致,永别的一九五八年九月,苦命的小妹陆秀敏拜托。

老蔫村长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上马车往公社卫生院送,村长嫂坐在车上一字一泪地告诉他陈卫华已经死去的消息。

这霹雳般的震憾,使得老蔫村长在马车的颠簸中哭的死去活来。

他不让媳妇跟他去公社卫生院。让她回去陪陆秀敏。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卫华兄弟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家的日子过得太艰难,秀敏妹子操办不起丧事,把咱家的大躺柜给卫华兄弟改口棺材,咋地也不能让他裹着炕席走啊。我现在不能动弹,没法儿去送卫华兄弟了,你替我送吧。再告诉秀敏妹子,等我的伤好了,我一定到卫华兄弟的坟上给他磕头去。”按照老蔫村长的吩咐,村长嫂没有跟丈夫去公社卫生院,她急急地返回村里,来到陆秀敏家中。

陆秀敏写完遗嘱,把它放在家中的炕上,顺手抄起一把剪子,对准自己的心窝,稍犹豫一下,觉得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就把剪子放下,她又找出张纸写起来:

陆远鹏——让我又恨又怨而又想念的爸爸:

您现在在哪里呀?您抛下女儿一走就快十个年头了。这十年来您音信皆无,扔下可怜的女儿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度日。时至今日,您的女儿已经没有再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了。

做为一个军人的女儿,应该说她的骨子是刚强的,她的毅力也是坚韧的,但再刚强坚韧的人也经受不住长期的精神折磨和打击,所以,我的精神崩溃了。我要告别这个让我遭受折磨和歧视的世界,去寻找安祥和解脱。

爸爸,当年您扔下我自己远走高飞,并且声明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一直恨您,恨您无情无义,恨您狼子般的狠心。但随着以后岁月的经历和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您之所以那样做的道理,您是为了在新中国给我找到一个能容留我生存的空间,您的这种宿愿,在1957年之前是实现了。我也尝到了您酿造的和我断绝父女关系的苦酒的苦后之甜。但是,这种甜还没待溢满我的身心的时候,便被您所赞颂和景仰的共产党内的个别共产党员(不,这些人根本不配共产党员这个称号)又将一桶更苦更苦的苦酒强行灌入了我和您的未见过面的女女婿——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口中。这苦酒我们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因为根本没有给我们选择的自由。

被强行灌下这桶苦酒之后,我的丈夫便成了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右派。我又成了国民党军官的狗崽子,地地道道的反动份子,这可能是您老人家在登报声明和我断绝父女之情时所万万未曾想到过的事情吧?

我和我丈夫有了这样的“桂冠”,随之而来的就是受侮辱,挨批斗,强制性地劳动改造,身体的劳累我们受得了,但精神上的折磨简直让我们生不如死。

如今与我相依为命的丈夫被一些人残忍地害死了。在这人世间我也没有任何亲人了,也没有任何留恋了,我把两个亲生骨肉,您的一个外孙和外孙女托付给一位朋友,命大他们就活下去,命小就离这对他们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人世,也许对他们来说那是更的解脱和上天带给的恩赐吧。

爸爸,不知道您现在在哪儿,您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什么状况,我现在对您由过去的恨转到现在的怨。我怨您当初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如果当初您把我带走了,我也许不会有今天的磨难和选择。

爸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尽管多年来我恨您怨您,但我也十分想念您。因为您毕竞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您曾经对我说过,即使共产党对我产生了什么误解,也会有搞明白纠正的那一天的。纵观全党,也许您的话是对的。但我已经没有毅力没有信心等到那一天了,随历史去怎么写吧,那对我和我们一家人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

永别了,再也见不到的爸爸。将来我在阴世间与您相会的时候,我会让您将我的疑问一一回答明白,我会将您留给我的苦痛一一向您倾诉,以求对您良心上的谴责!

恨您怨您又想念您的女儿陆秀敏于

公元1958年秋月绝笔

给爸爸的信写完,把它和写给村长嫂的遗嘱放在一起,陆秀敏两眼又凝视了一下丈夫的尸体和儿子小军与女儿小雅,将心一横,重新拿起剪子对准自己的心窝就往下扎去。

“哐铛”一声门被撞开。

“你要干什么?”村长嫂不顾身子不便,几步窜到陆秀敏身前,一把夺过剪子,疾言厉色地喊起来:“大妹子,你好糊涂!你这样死了,孩子们咋办?你寻思卫华兄弟想让你这样做呀?!他想让你扔下孩子跟他去呀?!他愿意让他的儿子、闺女没爹没娘,没人照看呀?!”

村长嫂这一声喊,儿子小军也好象明白妈妈要做什么事了,他搂住妈妈边哭边喊:“妈妈,妈妈,不要死,我和妹妹不让你死。”小雅更是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村长嫂的话和儿女的哭声似乎是一连串的响雷在陆秀敏的头上接二连三地爆炸,把她会大脑震得有些清醒些了。

“是呀?我这是在干什么?是在逃避对社会、对卫华、对两个孩子的责任?我这样做是卫华希望的吗?卫华己经去了,那种结局不是他希望的。我不能再不负责任地死去,我要坚强起来,把两人的担子集于一身,不管有多么艰难困苦,也要把卫华留下的骨血小军和小雅抚养大。不管有多么艰难困苦,我也要等到为卫华的问题和他的死讨个公平说法的那一天。”

秋风猛烈地刮着。

飘落的树叶上下翻飞。发黄的茅草在狂风的横扫下,弓着腰身,发出“刷刷”的哀鸣。

一辆牛车拉着一口用家中生活用的躺柜改制的棺材,在瑟瑟的秋风中走出石门峪村,沿着山路向东山坡前行。

赶车的人低垂着头,眼睛盯着拉车的老牛起落的脚步,不时地用脏兮兮的袖头抹抹眼角。

牛车的前面,陆秀敏抱着刚满三周岁的儿子小军,娘俩满身重孝,打着灵幡,一步步走着哭着。

风吹得纸幡哗啦啦乱响,像是在为陈卫华唱着挽歌儿。

树叶在风中飘起飘落,像是在为陈卫华抛撒纸钱。

牛车的前车沿上,村长嫂全身素白,抱着满身重孝的刚过一周岁的小雅坐在上面。小雅的两支小胳膊在村长嫂的协助下,紧紧搂住一个灰色的瓦盆。

几个“五类分子”精神萎靡,抱着铁锹,在秋风中缩缩着身子,不紧不慢地跟在牛车后面走。

没有送葬的唢呐吹奏声。没有引灵人的喊叫开路声。只有几位亲人眼中的泪水拌和着心中流淌的血在痛送陈卫华上路。

“啧,啧,看这一家人多可怜哪。”村中围观的人群里面有的妇女发出感叹。

“孩子才那么大点儿爸爸就死了,扔下媳妇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呀?”老人们哀怜地絮叨。

“唉——唉——”男子汉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发出长长的同情的叹息声。

“架!架!”赶车的人不时地对拉车的老牛吆喝几声。

从村中到墓地,几里山路好象走了有一年的时间。

在东山坡一处向阳的土坎儿下,挖了一个墓坑,这里就是陈卫华永久的归宿地了。

牛车停了下来。

几个“五类分子”七手八脚地抬起棺材,慢慢放到墓坑内。

“卫华——”面对就要长眠在地下的丈夫,陆秀敏长嚎一声,跳下墓坑,趴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

“爸爸——”小军似乎已经明白爸爸不是在睡觉,爸爸躺在大木盒子里,要被埋起来,再也不会逗他玩了。也跟着妈妈放声大哭。

“爸,爸。”小雅小嘴嘟嘟着,在村长嫂的怀抱中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大妹子,你别哭了。你哭死人也活不了了。还得顾自己的身子和孩子呀,要不你哭出病来,俩孩子谁管哪?”

村长嫂将小雅递给别人抱着,自己跳下墓坑,强拉硬拽,连哄带劝地将陆秀敏拖了上来。

“小军,往棺材上摔瓦盒,往坑里填把土。”在村长嫂的吩咐下,陆秀敏帮着小军把这些事办完,几个“五类”分子便挥锹填土。

不大工夫,一个新新的坟包堆了起来。

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是一个黄黄的土堆,就这样埋葬了一个既含着冤又受着屈,而且在生与死的关键时刻为了保护别人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生命的共产党员。

大概是老天爷想给陆秀敏一个焚烧纸钱寄托对丈夫哀思的机会吧,一直猛烈刮着的秋风竟然在陈卫华下葬的过程中一点点地减弱了。

陆秀敏在坟前裸露着黄土的地面上摆好烧纸,划火点燃。

村长嫂领着小军,抱着小雅凑过来,让他们伸出小手也拿着烧纸往火堆上填。

烧纸升腾起的热气与空气中的冷气交流融汇,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风在陆秀敏她们周围旋转着绕了一圈,又旋转着奔向远处,渐渐地扩散消失了。

“大妹子,你看这旋风,那是卫华兄弟的魂儿,他对你们娘仨不放心,所以围着你们转,意思是让你不要再折磨自己的身体,好歹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他就放心了。”村长嫂对陆秀敏说完话,又朝着旋风消失的方向喊了一句:“卫华兄弟,你放心地去吧,我和你老蔫大哥一定照顾好你的媳妇和你的孩子!”

陆秀敏拉着儿子小军,女儿小雅跪在丈夫坟前,接连磕了三个头,用心对丈夫说:“卫华,我相依为命的最亲爱的伴侣,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离开了我和孩子。我知道你心中的冤屈和牵挂,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再把我们的冤屈洗刷。卫华,我的好丈夫,你放心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