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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斗争哲学(1)

下午,陈卫华和陆秀敏将孩子锁在家中,来到村委会。先被小来子带进了一间小屋。小来子冲着陈卫华陆秀敏还有比他们夫妇先进来的三个人板着脸说:“你们都他妈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说话!等着传唤!谁他妈要是不老实我们可就不客气!”说完,“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陈卫华打量了一下比他们夫妻先进来的三个人,一位是约有五十多岁的瘦老头,矮矮的个子,破棉祅补丁打补丁,有的地方还露着棉花套子。他腰上系个麻绳,脸上的皱纹一道儿一道儿的像是用刀子刻在肉上。还有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太太,中等个头,脸色发白,看样子身体像是有病。再就是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他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脚上一双布鞋,一只露着脚后跟,一只露着脚趾头。

村委会的会议室内挤满了人。几条破板発不够用,有的人蹲在地上。有的人坐在搬进来的石头上。也有的人靠墙站着。一张裂了缝的破条桌后面,闫大胡子坐在长凳子上抽烟,眼睛不时地往被风吹日晒弄得发黑的庄稼人脸上扫几下,确实有乡里来的干部的威严。老蔫村长则低着头,坐在闫大胡子身边。手中捏着他的小烟袋,白色的烟雾不停地从他的口中喷出。

屋子里闹闹轰轰。说话的、打闹的,小孩的哭叫和妇女的嬉骂加上男人们的哈哈声搅在一起,真像是被打翻了的蜂巢。

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闫大胡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扯开大嗓门喊:“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吵了!现在开会!”屋里嬉闹叽嚓之声渐渐停止。老蔫村长磕掉烟锅中的烟灰,掏出烟荷包,又挖了一锅旱烟,点着了叼在嘴上。

“我说大伙啊,知道今儿个下晌开啥会吗?”闫大胡子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挥动着胳膊问。没等有人回答,他就接着说:“今儿个下晌,就是抓整风。按上边说的,打思想战争和政治战争。啥叫思想战争?政治战争?大伙儿知道不?”闫大胡子停顿了一会儿,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接着说:“大伙不知道吧?听我给你们说”。

“这思想战争,政治战争,就是打脑袋瓜子的战争。”“妈呀,这么多人打谁的脑袋瓜子?那不打扁了?”人群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跟着出现了议论声。

“你们都跑到家雀儿堆儿里去了?瞎叽喳啥?都别说话,听老闫讲,老蔫村长口中吐出长长的一缕烟雾,慢声慢气地吆喝大家。

“不是打谁的脑袋瓜子,是打脑袋瓜子里的反动思想。啥叫反动思想?比方说吧,我们大家都说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他有人就说不好。想让共产党下台,想让社会主义还变成国民党那时候的资本主义封建主义,让我们贫下中农还回到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之中去受罪。”

“谁那么坏呀?”有人高声发问。

闫大胡子没有回答,却向门外喊了一声:“小来子,把他们都带进来!”

门开了,在小来子的看押下,陈卫华陆秀敏夫妇走了进来。在他们后面紧跟着那三个被管制的人。

会场上开了锅。

“喷,啧,咱村这地、富、反、坏堆里咋多了俩人?”“看那一男一女长得挺俊巴的,咋和他们整到一块儿去了?”

“刚才闫干部说要打脑袋瓜子,八成就是打的这一男一女的脑袋瓜子吧?”

“那只定是。”

“你们这些人哪,啥事都不知道,他们不就是前天乡里送到咱们村来改造的右派吗,还带着两个小孩呢。”

“这两个年轻人不学好,没事干啥不行呢?非当个右派,这下子完了,城里髙楼别住了,公共汽车也别坐了,整到咱们穷山沟里受罪来了。”

“受不受罪管你啥鸡吧事,庄稼人刨垄沟找豆包,自个儿的事还顾不过来,还管那些闲事。”

“唉,可别这么说,让闰干部听到你说这话准挨整不可。”

“大伙儿都别吵吵了!大家看到了吧?你们村的地、富、反、坏堆里又多了两个人,这男的叫陈卫华,是个疯狂向党进攻,想把共产党赶下台,想让旧社会的悲剧重演的右派。这女的是他的老婆,叫陆秀敏。陆秀敏是什么人呢?她的爸爸是国民党军官,她是国民党的崽子,反动份子。这两口子全他妈的是头顶长疮,脚底冒脓,坏透腔了。今天我们开批斗会,主要是斗这两口子。但这地、富、反、坏也不能让他们消停了,他们贼心不死,老想着和共产党,和咱贫下中农过不去,你让他们消停了,他们就不让你消停,所以连他们也得一块斗。”

会场上鸦雀无声。

“陈卫华,你们两口子老实交代,是咋进行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活动的?”闫大胡子厉声喝问。

“好,让我说我就说。”陈卫华站直身子,将脸调正,对着会场上的男女老少。

“我叫陈卫华,四七年在大学秘密入党。为了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我和国民党反动派斗过。解放后党组织把我分到干部岗位上工作,我一直都是一个心眼跟党干从没和党耍过二心的人。”

“你住嘴!”

闫大胡子“啪”一拍桌子,指着陈卫华喊叫:“你给我闭嘴!要听你这么说,你不但没罪反而有功了?都混到这粪堆儿上了,还他妈不老实!快交代你是咋和右派尿在一壶,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

“对!老实坦白交代。不许抵赖!”会场上有人在下面呼应着喊了一句。

“乡亲们,我没有和右派一起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我之所以被打成右派,那纯粹是让人陷害的。”陈卫华仍然一字一句的向乡亲们解释。

“陈卫华不老实,我们该咋办?”闫大胡子向会场上的村民们发问。

“斗他!狠狠地斗他!”有人回答。

“对,斗他!狠狠地斗他丨”闫大胡子重复了一句。大声喊:“陈卫华,你老老实实给我低头认罪!”接着用冷峻的目光将站在前面的陆秀敏和其它三位受管制的人员横扫了一遍,又吼了一声:“地富反坏们也都给我低头认罪!”

已经被斗习惯了的那三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把头低了下去。

陆秀敏在单位时也多次经受过这种阵式,虽然心中仍然极度委屈,但也随着闫大胡子的喊声将头稍稍低了下去。

陈卫华却不听闫大胡子的命令,仍然昂首挺胸,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陆秀敏偷偷捅了丈夫一下,意思是让他把头低下。陈只华却不理不踩。

“陈卫华,你为什么不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闫大胡子狠歹歹地问。

“我没有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低什么头,认什么罪?”陈卫华寸步不让。

“反动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我倒要看看是你陈卫华的脑袋硬还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硬,来人!把陈卫华的脑袋给我摁下去!”

听了闫大胡子的话,小来子要去摁陈卫华的脑袋,刚一挪步,看见老蔫村长在用眼睛瞪他,又收住了脚。

“来人哪!大家都咋地了?对反动分子心软了是不是?比他陈卫华的假话糊弄了是不是?”闫大胡子急得直拍桌子。

会场上仍然安静无声。

闫大胡子转眼看着老蔫村长,老蔫村长正叼着小烟袋,低头滋滋地抽着烟,什么明显反应也没有。

这下闰大胡子真急了。他“蹭”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宋,直奔陈卫华,一手拧住陈卫华的一只胳膊,一手卡住陈卫华的后脖子使劲往下摁。

这种事情本来在单位挨批斗时陈卫华就经历过。但他觉得因自己受人陷害一家人由城里被整到乡下改造,己经够委屈的了。但事己至此,没有办法,改造就改造吧。没想到到了这穷山沟,还是要挨批挨斗,这种日子这辈子还能有完的时候吗?他感到绝望,感到没有出路,心中想:“豁出去了。”就趁闫大胡子拧自己胳膊,摁自己脖子的时候,拼力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会场上,不知谁家的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大哭。接着别的孩子也都哭了起来。

妇女哄孩子,男人骂大街,会场上乱成了一团糟。

小来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几步冲上前,帮助闫大胡子-块制服陈卫华。

陆秀敏也急了。她一边帮助丈夫和闫大胡子、小来子厮打,一边冲会场上的人们大喊:“乡亲们!我们真的是无辜受陷害的!我敢起誓,我丈夫说的都是真话实话,求求大家了,不能这样对待他,不能这样对待他呀!”

“臭国民党狗崽子!给我滚到一边儿去!”闫大胡子使劲用胳膊肘一捣,陆秀敏脚下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老蔫村长再也沉不住气了。凑上前,扯住闫大胡子,不紧不慢地劝慰说:“老闫,消消气,消消气,咱这么大干部和一个右派份子斗气,那不是―元钱买一粒儿芝麻,太不值了?要是气伤了身体,更犯不上。来,来,来,咱们坐下接着开批斗会,接着开批斗会。”说着连拉带扯,将闫大胡子拽到発子上坐下。同时瞪着眼睛冲小来子又骂了起来:“妈拉巴子,你逞啥能耐?要不是你瞎跟着掺合,能把闫干部气成这样?本来会开得好好的,都让你给搅和乱套了,给我滚一边儿去!”

小来子瞪了老蔫村长一眼,没敢说话,气呼呼靠在墙边儿站着去了。

趁这个机会,陈卫华把陆秀敏扶了起来。他非常气愤地冲闫大胡子喊:“我陈卫华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你们这样对待我,死了我也不服!”

“好、好,今天你不服,早晚有一天老子叫你服!”闫人胡子也气得浑身哆嗦。大叫着:“来人!先把这对狗男女关到小屋子里去,不给他们吃喝,饿他王八蛋几天,啥时候服了啥时候再放出来!今天的会不开了,散会!”村民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议论着往会场外走。

老蔫村长磕磕烟灰,将烟荷包和烟袋挽在一起,站起来也要走,却被闫大胡子叫住:“老駕,等一会儿走,我有事和你唠唠。”

待人们都走光了,屋中只剩下闫大胡子和老蔫村长两个人的时候,闫大胡子板起面孔,非常严肃地说:“我说老蔫啊,你是个党员,又是党支部书记又是村长,这阶级敌人这样猖狂,你竟在关键时候连屁也不放一个,你们村的人对敌人也恨不起来,这是咋回事?常言说村看村户看户,老百姓看的是干部。你们村的人阶级觉悟这么低,这根儿是不是在你身上?”

“哎呦,哎呦,闫干部、闫大哥,你可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罗锅子扛麻袋,担戴不起来了。说实在的,咱们哥儿们处了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我对党一直忠心耿耿,打土改时就这样,你还不知道?咱村的老百姓也是这样。说实在的,咱老百姓谁要是忘了共产党帮助我扪翻广身,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那他可是丧良心,该千刀万剐。正是因为这样,大家一听那陈卫华说他上大学时候就入了党,还是地下党员。可能就都这样想:当年做地下党员可不容易,那可是每天都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和国民党干,稍不留神命就没了。那时候人家为了党,为了人民都没含糊过,你说他现在当了党的干部,还能与党犯劲?他说得清清楚楚。说当右派是让人陷害的,还表示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他要是真恨共产党还能这么说?大家伙儿都这样一寻思,可能对他就恨不起来了。”

“老蔫啊,你是真糊涂啊,还是假糊涂啊?哪个阶级敌人自个儿承认是敌人?他陈卫华花言巧语欺骗你,蒙骗大家,那正是他狡猾的地方。你真他妈就能象两三岁的小孩一样上了当?还是故意向着他,绕着弯子和我耍蔫坏?”

面对闰大胡子的一连串质问,老蔫村长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老闫大哥,你别生气,这人世间的事啊,不好说。没准儿就有揍老婆打着了丈母娘屁股的事,有冤的。那说书讲古唱戏里头,不常有冤死鬼吗?那岳飞,那伍子胥,还有那窦娥,哪个不是遭陷害,受冤的?”

听了老蔫村长的话,闫大胡子气得又要拍桌子。但举起的手没有拍下去却变了个手势指着老蔫村长的鼻子说:“你,你他妈胡说八道!”

“大哥别急。大哥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说是胡说八道吧,你也让我说完再着急。”老蔫村长看了闫大胡子一眼,又不紧不慢地说:“就说这揍老婆打着了丈母娘,丈母娘有点儿冤的慌,可人家两口子的事,你丈母娘跟着瞎参乎啥?你跟着瞎参乎,是不是挨冤枉打也没话说?”

“说来说去,绕着弯子,你还是向着那个右派陈卫华说话。老蔫啊,这可是个非常严肃的政治问题,整不好人家说你和右派穿一条裤子,坐一个板発,合着伙和党和人民和社会主义过不去,到那时可就完了。我在乡里是管整风的,要真的有人给你捅上去,上边要查你,我也只能老包打他爹,翻脸不认人了。”

“大哥,这个帽子你可别给我戴。我老蔫是贫农出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翻身解放。打土改党让我当村干部时起,我就没跟党揣过俩心眼儿。只要是党的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老蔫也不会眨巴眼。不过有时候我这个人就是有点榆木脑袋开窍慢,常需要开导开导。这不,今儿个经大哥你一开导,我的思想认识就慢慢上来了。咋说咱也不能和阶级敌人整在一块儿去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呀。”老蔫村长慢声细语,说得非常认真。

“哎,这说的还算是人话。”闫大胡子脸上的乌云开始渐渐散开了。

老蔫村长一见闫大胡子的脸上出现多云转晴,趁机说:“天不早了,咱们不在这里说话了。上我家去,让你兄弟媳妇炒两个菜,烫壶酒,咱哥俩喝着吃着接着唠,让我这榆木脑袋接着开窍。”

“嗯,挺长时间没看见兄弟媳妇了,还真想看看。听你的,走,上你家喝两口去。”闫大胡子的脸上终于散去了乌云,露出了笑摸样。

老蔫村长领着闫大胡子往家走。路过一个小商店时打了一斤白酒,买了一包香烟。又趁闫大胡子不注意,悄悄在卖货的姑娘耳边儿说了几句话,便和闰大胡子说说笑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