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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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传说(1)

在西藏那个地方,常会有一些很奇特的事发生。比如那里的树,要么无法生长,一但长起来就是参天大树,树干如天椽,树冠如天伞,像一片树林似地覆盖着大地;再比如那里的花,要么不开,开起来定是硕大而鲜艳,在耀眼的阳光下,呈现出你无法想象的美丽。因此我一直有个感觉,任何生命在西藏都是极端的,要么不能成活,一但成活了,就会比别处的更茂盛,更顽强。

这肯定就包括人了。

人到了西藏后,常常会走样。本来很理性的,可能会变得激情澎湃;本来很稳重的,可能会野性张扬,总之和原来的自己不大一样了。据说有位作家走了一趟西藏之后,无限感慨地提出了新的“三防”主张:防感冒,防日晒,防爱情。前两防显然是对付大自然的,而后一防就是对付人自己了。一旦对付人自己,就变得很难。所以这位作家把口号提出了,却没能做到。他被晒得黢黑,感冒严重到天天输液,最后终于和护理他的女护士发生了感情。

不过这样的事在西藏,还是显得很平常。

我啰嗦了这样多,还没有进入故事,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说的是,由于那些奇特的事件到内地后,内地的人总是不大相信,于是就变成了传说。

我就讲其中一个吧。

这个传说开始的时候,军分区的宣传干事夏天正在一边防团进行采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这个传说的传播者。他进藏6年了,因为采访而四处奔波,因为四处奔波而听到许多故事,一部分被他写入了文章,一部分被他作了口头传说。他喜欢人们睁大了眼睛听他讲故事的样子,也喜欢人们在追问他故事是否真实时,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句:信不信随你。

这天中午夏天正在团招待所赶一篇新闻稿。有人敲门。他刚问了一句谁,团政委就推门而入。这让夏天意外。团政委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沉稳,进门就非常直截了当地说:夏干事,我有个非常好的新闻线索要告诉你——政委顿了一下,夏天连忙拉了一把椅子让政委坐,政委不坐,他盯着夏天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是分区打来的,他们说,我们团6连连长的家属跑进来了。

夏天大惑不解,一个连长的家属跑进来了算什么新闻线索呢?他们这个团不是一年到头都有家属跑进来吗?整个西藏军区一年到头有多少家属要跑进来呢?顺便说一句,西藏的人习惯把到西藏去叫做进西藏。人们见到一个刚到西藏的人会说,你进来了?如果要走,也会说,什么时候出去?好像西藏是里面,内地是外面。

夏天发现政委眼睛发亮,政委平日里总是眉头紧皱的,发亮的时候很少。这就更让夏天不解了,是不是这个家属跑进来与众不同?政委果然说,你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吗?她没有坐飞机,她是一路搭便车从川藏线走进来的,走了差不多一个月!

哦,这倒是有些奇,夏天想,现在即使是经济再困难,进拉萨总还是要坐飞机的。陆路太难走,也太耗时。

她为什么不坐飞机?夏天问。如果是为了亲身体验西藏的艰苦,或者是为了表达自己忠贞不渝的爱,那……也许是个新闻线索。

政委说,具体情况不清楚。好像是半路上把钱掉了,反正她已经走了大半个月了,从山东老家出发,走走停停,据说现在身体已极为虚弱。你想想,一个女人,为了探望她的丈夫,竟然不辞辛苦地从川藏线走进来,难道不感人吗?

夏天连连点头,他知道川藏线很险,现在这个季节又是泥石流又是塌方。就是有专车也得走上10来天,何况一个单身女人,又是搭便车。这个女人的确够勇敢,够能吃苦的。

政委说,分区的同志讲,她一路上遇到许多危险,几次都差点儿丢命,现在已经病得很重,在发高烧。分区的同志劝她不要急着往前走,先在那儿住院治病,把身体养好了再说,但她坚持要走。她说她必须马上见到宋铁军……

夏天一惊,宋铁军?怎么是宋铁军的家属?

政委说,上周刚下的命令,宋铁军现在就是6连连长。

原来是宋铁军!这下夏天来情绪了,宋铁军是他军校的同学。这小子什么时候结婚的?还娶了这么个英勇无畏坚贞无比的女子?夏天又替老同学高兴,又有几分好奇了。因为当初在学校他们谈起这个话题时,宋铁军对爱情显得很悲观。

政委说,他是你同学,这就更好办了。这样,今天下午你就去6连,先找宋铁军采访一下他和他家属的恋爱史,了解清楚背景材料,搞一个提纲出来。我这边马上派车去接他家属,等俩人一见面,你就马上把文章补充完整,用特快专递或者传真发出去。这回,一定要好好为咱们团树一个军嫂典型。

夏天大声答道:是!

我已经看见那个女人了,她提着一只旅行箱,肩上挎着一个包,她的行头根本不像一个要在荒山野岭中做长途跋涉的人,好像是去机场的感觉。但她枯槁的面容,歪歪倒倒的步履,一下就能让人感觉到,她的的确确已在荒山野岭中跋涉多日了。那只带轮子的旅行箱,轮子早已被她拖得没了踪影,就是箱子本身也伤痕累累,有个角还被磨穿了洞。据我的经验,那是在车上被反复颠簸而致。

此时她刚从一辆拉木头的卡车上下来,边走边朝后张望,寻找着下一辆与她去向一致的汽车。她满面灰尘,头发脏得已经打了结,嘴唇干裂,惟有那双眼睛还是亮的,闪烁着一种叫做坚毅的光芒。她已经学会了喝酥油茶,吃糌粑。当她又饥又渴的时候,总是能够得到那些热情善良的藏民们的帮助。她们把她看成是朝圣的人。

她也算得上是个朝圣的人。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夏天。

夏天坐着团里的吉普车往6连去。这是政委特派给他的,否则只有等到后天才能搭上团里给6连送油送米的大卡车。

夏天坐在车上,身子被吉普车,准确地说,是被那条著名的搓板路颠得歪来扭去,有几回身子腾空而去,脑袋狠狠地撞在了车的顶棚上。但司机老兵照样加速,好像他开的是架飞机,轮子不离开地面不算本事。

尽管夏天被颠得片刻不得安宁,但脑子仍一刻不停在想着宋铁军。

他想的无非是这么几点,一、宋铁军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竟做出这么悲壮的事来?(夏天受了政委的感染,已经觉得这事有几分悲壮了。)二、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深到什么程度?三、宋铁军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探亲了,把他妻子惹得如此冒险进藏?作为新闻专业的毕业生,夏天知道,政委所提供的这个新闻线索,其价值的关键在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夏天决定把老同学的灵魂深处挖一挖,没准儿还能给他提供一些文学创作素材呢——夏天在新闻报道之余,偶尔也写写小说。

吉普车到达6连山脚下,就再也无法往上开了。剩下的路只能是迈动双脚走上去。连里派了一个战士下山来接夏天,那个战士要帮夏天背相机和挎包,夏天执意不肯。再怎么,自己也还是个年轻人嘛。但是没想到,2公里的直线距离,竟走了整整40分钟,还浑身是汗,到达连队时,夏天的照相机和挎包已全都在小战士的肩膀上了。

时值黄昏,宋铁军却不在房间里。值班战士告诉夏天,连长在菜地。

夏天被领到所谓的菜地,就是个塑料棚,只有2米宽5米长的样子。他跟着战士钻进棚子,见宋铁军正蹲在那儿,跟一个肩章上已长满皱纹的老兵一起,在为蔬菜——具体地说是在为一只茄子打针。夏天好奇地问,这是干吗?防止病虫害?宋铁军说,不。这里的蔬菜老是长不大,结死疙瘩。听人介绍注射激素可以促进生长。夏天说,注射激素?那对人体不会有害吗?宋铁军说,不会,这是专门促进植物生长的激素。夏天说,效果怎么样?宋铁军说,从其他连队的经验看,效果很好。

宋铁军说完这句话已注射完毕。他把手上的茄子放下抬起头来,他一抬头就愣了,说,原来是你小子!夏天笑道,那你以为是谁?宋铁军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只说团里派了一个干事来采访。你怎么跑来了?夏天说,我刚从分区下到你们团,就被你们政委派来了。宋铁军把手上的注射器交给另一个老兵,叮嘱了一番,弯着腰钻出大棚。

宋铁军说,你来采访什么?夏天说,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宋铁军说,知道什么?夏天说,你家属的事?宋铁军站下来说,我家属怎么了?夏天说,她进来了。宋铁军大惊,她进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夏天觉得很有意思,或者说,夏天觉得更有意思了,丈夫都不知道,妻子就进来了。他拽了一下宋铁军的胳膊说,别在这儿大惊失色的样子,让你的兵看见了,还以为我来向你报告噩耗的呢。宋铁军被夏天拽着往前走,仍回不过神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夏天就一五一十地把政委告诉他的新闻线索告诉了宋铁军。

宋铁军不相信。他摇头说,不可能是我家属,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我家属。

夏天说,怎么会搞错?人家分区的人打电话来,清清楚楚地说,你们团宋铁军的家属从山东来了。名字没错,老家没错,你说不是你家属是谁家属?你们团还有叫宋铁军的连长吗?

宋铁军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说,你看,我昨天才收到我家属的信,她一点儿也没提她要进来的事。

夏天说,会不会是她故意给你一个突然袭击?

宋铁军苦笑了说,她哪有这种浪漫?再说孩子也才2岁大,她撇不下的。

夏天说,人是会变的,说不定她现在非常想念你。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来了。你们政委要我先期采访,等人一到,就发稿。咱们是老同学,你不会叫我白跑吧。

像我这样一个常年在西藏山川中游历的人,碰上个把稀奇的事是很正常的。比如有一回我趴在地上等落日,一只彩色的大鸟落在了我的照相机镜头前,好奇地往镜头里张望。我紧张地轻轻地按下了快门。后来的情景你们也许猜不到,胶卷冲出后,那照片上五彩斑斓,惟独一根羽毛也没有。

所以当那个黄昏来临,我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坐下来吃干粮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空旷的荒原上独自前行,也没有特别吃惊。我让她和我一起吃些干粮,她接受了。我问她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她说,我去看我的爱人。

她就说了这一句话。我想这一句就够了,足以成为她上路的理由了。

后来,她终于找到一辆卡车,可以搭她一段路程。司机帮她把箱子扔上车,她自己则爬到了后车厢。

我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急迫,否则不会星夜兼程。

宋铁军现在成了我们故事的主角,不管他是否情愿,他都无可避免地要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亮相,让众人注目。

此刻宋铁军已被夏天强行地塞回到往事的隧道中。

不过说起他的“恋爱史”,他并没有滔滔不绝,只是只言片语几句话。

宋铁军强调说,我和我家属其实没有恋爱史,只有婚姻史。当初从军校毕业分配进藏的时候,我母亲身体情况很糟,姐姐出嫁了,弟弟刚考进大学,如果我不马上娶一个媳妇回家,就不可能离家进藏。我母亲那时认准了她。母亲觉得她脾气温顺,老实勤快,靠得住……

你母亲喜欢,你本人呢?你喜欢吗?夏天提问。

还行吧。像咱们这样的男人,还敢有多高的要求呢?宋铁军答。

那她呢?她对你怎么样?夏天再提问。

她对我倒是不错,挺关心挺顺从的,用那个话说,叫贤惠吧。

夏天在本子上迅速写下贤惠、母亲、孩子等几个字,又问,她对你到西藏去怎么看?

宋铁军说,应该说是支持的,没拉过后腿。

夏天又在本子上记下了“支持丈夫安心西藏”几个字,然后笑眯眯地说,人漂亮不漂亮?宋铁军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喏,你自己看吧。夏天拿过照片一看,还行,属于那种清秀文静的女子。夏天把照片还给他说,你小子还有什么不满足,要样子有样子,要贤惠有贤惠,还支持你的事业,够得上好军嫂了。

宋铁军说,是啊,说起来是应该满意的。可是……

可是什么?夏天紧追不放。

宋铁军叹气说,我们之间没话说。她每次写信来,除了说我母亲的身体,就是要我注意身体,现在总算多了一个内容:孩子。而我给她写信,就更不知道写什么好了,每次写信成了一个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