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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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传说(2)

夏天说,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缺乏感情交流?宋铁军说,不是缺乏,是根本没有。宋铁军把照片放回抽屉,有些烦躁地说,所以我简直不明白,她这么突然跑进来干什么?弄得满城风雨。真是的。我已经告诉她年底探亲了嘛。

夏天发现宋铁军已经把眉头皱了起来,他用笔敲着本子说,喂喂,同志,人家千辛万苦跑进来看你,你可不能嫌。要是我那口子肯这么进来看我,我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你上次探亲是什么时候?

宋铁军说,去年5月。

夏天又在本子上记下了“一年多没探亲”几个字。

宋铁军说,我也知道她有恩于我,我母亲早年守寡,她对我母亲好就是对我好。所以……我也就……

夏天又追问,所以什么?

宋铁军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所以我只好不谈爱情。

夏天连忙追问,那你遭遇过爱情吗?

宋铁军机警地反问,这也属于你采访的范畴吗?

夏天马上把笔记本一合,说,现在采访结束,咱们老同学开始谈心。反正你说的内容已经够我半篇文章了,等她到了以后我再采访一下她,就可以合成一篇了。

宋铁军松口气说,这就对了,我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站起来,拉开那个瘸了一只脚的有些歪斜的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两个半瓶子白酒说,上次过八一节剩的,咱们把它干了。夏天马上兴奋地说,太好了,咱们可以谈个通宵,叫做对酒论爱情吧。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个女人的行进路线。

她是从山东那个美丽的小城威海出发的,然后到济南,从济南到成都,从成都再到雅安,从雅安到康定,从康定到昌都。

之所以选择陆路进藏,正如政委听到的那样,她的钱掉了。在从济南到成都的火车上,她遭遇了小偷,除了换洗衣服之外,几乎全部被偷光。但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

到昌都后算是进藏了。但进藏之后仍有万水千山等着她跨越。

昌都到林芝,林芝到拉萨,拉萨到日喀则,日喀则到玛拉县,玛拉县到团部,团部到边防6连。如果你面前有一张地图,你会发现她的足迹差不多横贯了西藏。

现在她快要抵达目标了。

夏天和宋铁军那天夜里对酒论爱情的结果是,夏天在喝掉第一个半瓶酒之后,首先讲了自己的恋爱史,讲了他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女人,最后才讲到如今的老婆,跟长篇小说那么曲折。最后他总结性地说,有的女人跟你有缘没分,即使再相爱,也只能放弃。

宋铁军点头道,你这个观点我同意,这叫命中注定。不过说是说的简单,真的遇上了,心里还是难受啊……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动了感情,他的两眼潮红。

夏天说,铁军,恕我直言,你心里一定有什么痛苦,能不能告诉我?

宋铁军说,这事已经在我心里憋了一年多了。可是现在家属突然跑进来了,一下子让我觉得很惭愧,人家对我那么好,我还……我怎么有脸见她?

夏天说,你心里有人?

宋铁军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拖延探亲吗?我就是怕见她,怕面对她……只要一见到她,我就完了……

夏天说,你这个她指的是谁?

宋铁军说,你别这么步步紧逼好不好?

夏天不再说话。

宋铁军摇摇晃晃站起来,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叠信,往桌子上重重一搁,然后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眼睛红红地说,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我想克制,所以她写来这些信,我都没敢看,没敢拆。我怕我看了以后,更管不住自己了……

夏天继续沉默着。但他知道,宋铁军的往事之门已经被他打开了,他不用再说什么,宋铁军都会讲述他的爱情故事的。

宋铁军垂着头,好一会儿开口说,我总觉得我和她的相遇,不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而是一种折磨……宋铁军开始讲他的爱情故事了。不过宋铁军的爱情故事前半部分很平淡,用文学的眼光看,没有什么个性。“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和他是高中同学,上学时他们就彼此喜欢了,可真的谈恋爱时双方父母都反对。她父母反对是因为他考上了军校,他们不愿让女儿嫁给军人守空房。他母亲反对是因为她在家最小,很受宠,怕她娇气,不能做一个贤惠的媳妇。

宋铁军说,你还记得吧,在军校时我们谈起爱情我很悲观。这就是原因。我觉得无法娶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为了进藏,为了母亲,我仓促地解决了自己的婚姻。结婚后家属对我不错,我也就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如果后来我们不再相遇,也许彼此就只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了。可是……偏偏遇上了……

夏天明白,真正的故事开始了。他拿出烟来,给宋铁军点上,自己也点上。

宋铁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去年我探亲结束返回部队时,坐火车从济南到成都。火车在马角坝停靠时,我下去买烟,一转身就碰上了她,巧得不可思议。她是到成都去出差的。要命的是,一见到她我就发现我根本没有忘掉她,我还在心里爱着她。开始我还能够把握自己,尽可能和她说些部队上的事。可是她眼里的那种东西越来越多了,让我无法正视。后来她幽幽地告诉我,她刚刚离婚,就因为忘不了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一旦握住,就怎么也松不开了。我们就那么握着,一直坐到天亮,坐到成都……接下来的事,我不说你也能想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丢了魂似的,听凭着感情的牵引往前走……

夏天把手搭在宋铁军的肩膀上,说,我能理解。

宋铁军接着说,我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她送我去了机场。进安检门的时候,她毫无顾忌地趴在我的身上痛哭,惹得我也热泪长流。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哭的男人。坐上飞机后我就开始给她写信,写了许多信誓旦旦的话,我甚至表示马上就离婚娶她,我告诉她她是我这辈子最想娶的女人……可是,等飞机一降落到贡嘎机场,等我一呼吸到西藏的新鲜空气,人马上就清醒了。我知道我不属于她,我不属于缠绵的爱情,我根本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生活……我撕掉了那封信,重新给她写了一封,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让她忘掉我,等等,总之全是些废话,没良心的话。我当时想,我进了西藏,回到边防连队,天远地远的,她慢慢就会恢复平静。

夏天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宋铁军说,后来?半个月后我收到她的一封信。那封信读得我万箭穿心,她说她一点儿不怪我,是她自己愿意的,她说她永远爱我这一点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她说不管将来怎样她都对我们的相遇相爱无怨无悔,她还说她不嫉妒我家属,只要我能好好的,她愿意替我照顾我家里,她还说那一天的日子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还说只要我说一句我爱她,她这一生都将是个幸福的女人……

宋铁军的声音哽咽了。夏天感到震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吸烟,以至被烟头烫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个故事把他的那些罗曼史比得没了颜色。

后来呢?夏天急切地说,你回信了吗?

宋铁军说,没有。我几次提笔,几次又放下了。想说的话不能说,违心的话我又不愿再说。难道我能告诉她我爱她,她是我此生最想娶的女人吗?不,我没有这个权利,后来她又写信来,我就不敢再看了。我把它锁进抽屉里,但她仍是不断地写,一封又一封……

夏天默默地把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两个人的杯子里,递给宋铁军。

宋铁军眼睛红红的,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看见女人还在路上。

她当然不知道她要去看的男人正与别人做彻夜长谈,她只知道她要尽快地赶到那儿去见他。由于太性急,女人在玛拉县城下车后,并没有去团部。也许她不知道团部在那儿,也许她怕耽误时间,总之她直接去了6连。

所以我眼见着她搭乘的卡车与团部接她的吉普车在路上呼啸着错过。

其实我知道她错过的真正原因。她的身体已极度衰弱,她有一种预感,她快要死了,她怕她不能在活着的时候赶到6连,不能在生命结束之前赶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好像只要赶到6连,见到那个男人,她就可以像花仙子找到了七色花一样获得新生。

抱定这样的信念她片刻不停地赶路。

第二天早上夏天是被宋铁军叫醒的。他惊奇地发现宋铁军军容严整,已经出操回来。那样子丝毫也不像昨天晚上和他做过彻夜长谈。这让他佩服。这家伙的军人素质的确好。

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来,宋铁军两眼血红,跟他们连里那头藏獒似的。而且早饭只是吃了一个煮鸡蛋。当然,夏天也吃的很少。夏天吃的少是因为不习惯,6连的饭无论干稀都有一股子汗臭,特别难闻,不饿急了咽不下去。宋铁军说那是因为粮食无法用车拉上来,不是人背就是牲畜驮。而人和牲畜把粮食背上驮上6连这个山头,必出一身臭汗。汗水点点滴滴地渗进了米袋里,做出的饭自然就有股汗臭,怎么淘洗也不行。

刚吃完饭值班员就叫宋铁军和夏天接电话,说是政委打来的。二人连忙跑到值班室。政委在电话里焦急地说,他们派去接宋铁军家属的车没接到,听说那个女人没在玛拉县城停留,直接往6连来了。叫他们注意接应。政委又说,他也马上赶过来。他要亲自抓这篇报导。他问夏天提纲准备好没有。

宋铁军闷声不响地回到宿舍,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信,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下了狠心似的拖出洗脚盆蹲到了门后,“啪”地点燃了打火机。这时夏天推门而入,他一眼看见了宋铁军手上的信件,上前一把抢过高声质问道,你这是干吗?

宋铁军垂着头说,你想想,我家属这么千里万里地跑来看我,要是让她知道我心里还想着别人,她不气死?再说要是让政委知道了,我还干不干?

夏天说,那也不能烧,烧了你小子就太没人味儿了。

宋铁军说,我也不想,可是……

夏天一副有难同当的样子说,这样,我替你保存,你把它们包起来,封好,写上日期交给我。等将来你老了,你老婆也不在乎了,我再还给你,怎么样?我保证一封不少地还给你。

宋铁军想了想,点头应允。

两个人做好这件事,已经有点儿心相连的意思了。在西藏那个地方,人和人是很容易亲近的,那是因为自然太强大了,太冷酷了。在强大冷酷的自然面前,人会觉得格外孤独,格外弱小,格外需要温暖、亲近、关爱和互相支撑。这大概就是那位作家说的西藏容易产生爱情的原因之一吧。

我不想再啰嗦了,让我们直接进入结局。

那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女人终于到了。她几乎是被两个下山接应的战士抬上山的。她的头发披散着,脑袋耷拉在战士的肩膀上。她一上山就被直接抬进了连长的宿舍。那个战士汇报说她一下车就昏倒了。宋铁军一见这样的情形立即焦急起来,让人赶紧把氧气瓶抬来,再找些红景天和丹参片。

可是当他走到床边,想替她盖上被子时,他一下子愣住了。用夏天的话形容,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啊”了一声,呼吸急促起来。

夏天问,怎么了?

宋铁军说,是她。

夏天马上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她不是他家属,而是那个“她”!他也像被击中似的晃了一晃,然后焦急地问,怎么办?

宋铁军没有回答,他傻在那里。

夏天想了想,走出门去,掩上了门。

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门口。

这时政委到了。政委满头大汗,汗水甚至从他的大盖帽的边缘渗了出来。他爬上这个山头比夏天多用了5分钟的时间。他一听说“家属”已经到了马上松了一口气。他说我真怕她路上有什么事。他又说夏干事你前期采访如何?他还说先让她好好休息两天吧。总之政委显得很兴奋,兴奋中他一转念又说,不行我还是先去看看她。

夏天不得不把政委拉到一边,小声地对政委耳语了一番。

政委的脸色立刻沉重下来,叉着腰,半天没说话。

后面的情节都是听说的了。

听说夏天还是陪政委去看了那个女人。听说女人苏醒后看见宋铁军,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听说宋铁军埋怨她说,你这是干吗?你跑来干吗?听说女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爱我吗?听说宋铁军当着政委的面,当着夏天的面,清清楚楚地对女人说,我爱你。

听说政委气得直摇头。他走出屋子嚷嚷道,简直是乱弹琴,简直不像话,把我的一切想法和计划都打乱了。这个女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说政委说完这句话,眼圈竟然红了。

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听说了。反正夏天不会写进文章里。

只当又多一个传说。

1999年9月,成都北较场

初发《青年文学》2000年第2期

选载《小说日报》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