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无助
2984700000001

第1章 自序

从茫茫的大千世界聚焦在一个生命的源点上—心灵,我这种爱无助的意识或者说思想,萌生于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九华山。我没有潜心研究过佛教的经义,因而无从置喙佛家思想有无此哲学的命题,我想出家人基于行善的本性要求,与爱无助应该有着人性的血缘关联。就像地下水线一样,无不孕于广博襟抱的大地之中,涌动而出的为我们命名清泉,而人工掘引的则被称作井水。

自打呱呱落地后,我便于耳濡目染中受到父母无宗教意识的熏陶,或许他们质朴的宗教观念便是心存的善字,夫妻间拥有着这样的一个自然天性的佛,从不伤蝼蚁命而总是受到别人的伤害。他们一生很平凡,小心翼翼地行路,安分知乐地过日子,渴望着与人友善,一旦受到伤害的攻击,他们选择的方式很近似于自然界里的软体贝类,将一颗痛楚而流泪的心灵,躲藏进自我封闭的孤独壳里,任其霸性十足的伤人者自鸣得意;另一种方式,他们像警敏的动物一样,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进攻,而采取了逃离,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地方,这般地藏来躲去,他们还是无从完全避开人类自己的伤害:邻居、朋友乃至亲人的有心或无意地伤害。小时候,我快乐于父母的搬家,它的动荡给我带来了探索陌生环境的新奇。父母因了寻求生活在淳朴人群间的心理,他们往往将生儿育女的窠巢筑在乡村或小镇,他们以为这样偏僻之地的生活是安静的,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人与人彼此亲如兄弟姐妹。然而,他们找到了善良与淳朴,但也触及了它们的反面:愚昧与自私,乃至反目成仇。关于儿时的乡下,留存在我记忆里的是饥饿的乡下人,对寓居在他们土地上的吃供应粮户(我父亲转换的工作地方大多是农村、小镇中的卫生部门)心怀着一种排斥心理,对母亲带领我们到收割后的田野去拣粮,个别的农妇便采取说三道四的仇视情绪。虽然这并非善良的主流,但一些伤害却往往是记忆深刻的,如同我们自己的身体残留下的任何伤痕一样,当时虽是小小的划裂,却会长久记忆犹新。

或许是父母的这种无意识的躲藏或逃离,潜移默化中渗透到了我的生命里,使我在承继他们做善良、做本分人的衣钵同时,自然就学会了一种懦弱的生存方式,警敏而善于规避,仿生着自然界弱小的生物,用美丽的伪装来掩蔽、迷幻外界的残害,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往往逃离在自己的一颗心里,如同被夹伤爪子的一只旷野里的雪兔,躲藏在黑暗的洞穴里,用自己的舌头舐伤疗痛。

我的童年—十四岁以前,是在山地的乡村度过的。我和农家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成为田野里四季的玩伴儿。我们蒙昧无知,喜爱大自然的四季景色变幻,同时也因了单调乏味的生活,而去残害身边的小生物。大雪封山的季节,我们用弹弓或者筛子底下的谷物来捕杀麻雀;夏日里则去青草漫生的野地、池塘畔,戏捉青蛙,而且还喜欢围坐在土道上,让俘虏的青蛙成了被虐杀的游戏对象。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童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蟆哭一场。”青蛙往往就在我们稚声奶气的拍喊中,无处逃逸而气鼓了肚腹,终致命悬游丝,因了弱小生命的无力反抗,我们还漫漶不清的善恶心理,终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便鸟兽般散去了。我不知道现在乡村的孩子是否还在唱着这首蒙昧的古老童谣,是否还在以弱小的生物来继续做着残忍的生命游戏?!

我的乡村童年,还被培养成了传统惯性的仇视,对看到的蛇一概乱棒齐下、乱石纷掷,将其打砸成血肉模糊不说,还要施以剥皮示众。当我后来坐在舒适的影院里,看到日本影片《望乡》中一群日本兵哄围着朝被他们兽性糟蹋完的女人身上撒尿时,我想到了那些无助逃离的青蛙;而《红高粱》影片里那位中国人被日本人用刺刀逼着,去亲手剥离同胞的血淋淋的皮时,我几近呕吐地复现出那些土道上裸露着白晳肉体的死蛇来。这样的残害,在我的身上不会重演,我也不希望再看到,在僻远的山村,在世界的一些隐秘角落,人类对自然的杀戮、对同类的伤害还在继续上演着兽性的残暴。阻止现代文明悲剧的发生、上演,是呼唤人性的复归,是平等博爱而道远的重任。尽管,个体的爱对此是无助的,但大多数的爱相挽结,这力量的纤绳就会变得粗壮,而且坚不可摧,韧不可折。这是我的一个小人物的爱心与祈盼罢了,因为我也正在受着一些身体不流血的情感伤害,我祈求于谁呢?上帝是不存在的,但人类之手绘制出的那幅伊甸园却是一个真实:亚当与夏娃至于谁以肋骨创造出另一生命,都将包容着爱与伤害的永恒主题。我是亚当的变种,因而生存着便为夏娃的后人所爱,也所伤害。这或许就是我身为一个男人的宿命吧,爱红颜中人,也伤害着柔弱的女性。这有如我童年的一个再现,爱及自然界里的一些生物,也伤害了一些无助的生命。我想用文字再现出来,以传达我的思想,向自然,也向着“蛇与禁果”并存的人类。

序文结束前,我们回归到心灵探求的源点上—九华山。九华山是地藏王的道场。地藏是佛经中所言“释迦灭后至弥勒出现之间,现身六道、教度天上以至地狱一切众生的菩萨。认为他像大地一样,含藏无量善根种子”。我一再言明,我受及父母的影响,意识里无存宗教的胎迹。如我在另一篇文中的诠释:我从来没有读过任何一本宗教的教义,心存的只言片语都来自其他书籍,我一生不皈依任何宗教门派,我的信仰是:我的豁达与宽容的人生理念便是佛的存在,我充满和平与人性的心灵,便是基督的再生。我只服从自然与生命的召唤,它们是主宰我进入天堂的上帝。因而,我来九华山,更多的是缘出自然而非佛教的因故。九华何其美?李太白的一首诗娓娓道尽:“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绣出九芙蓉。”正值五月春光明媚,九华峰峦叠翠,溪流盈碧,松竹辉映,云白花红,蝶飞鸟幽。九华街粉墙黛瓦,飞檐翘脊。人与佛彼此互融,佛有人性,人生佛愿。居家卧听天籁梵音,暮鼓晨钟;出行则身为云雾缠裹,心浴檀香紫气。在九华,我如梦似幻,醉耽竹海,目揽天风,聆听鸟鸣与经声,神悟自然之妙美,佛教之深奥,至暮晚还迟迟不愿下山。

坐在客运站,我等待着通向芜湖的最后一班车。夕阳无力地散淡在明窗上,长椅寥落着三三两两的旅人。我有些疲倦,蒙眬起眼神儿,恍然沉入云雾漫漫的天国仙界,莲花纷然裂瓣儿,我的梦就团坐在银白的氤氲里渐渐飘升,远离大地与这地藏王主宰的神山。佛之天堂是一个慈爱的所在,它含藏着比大地丰蕴得多的无量善根种子,我们置身其间,心灵生长着的都将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善与爱。我们尽可赐予,像阳光与空气一样,无需自私地保留,以备储用。莲花吐放的馥香,环裹着我,缭绕在鼻翼下,犹如一只顽皮的小虫子痒醒了我。我倏然醒来,被眼前的景象震悚,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对面的长椅上,端然坐着一位年轻的尼姑。她素面朝天,秀眉如月,澔眼睛宛然清泉深潭,如若秀发生存,无疑会成为模特佳丽。她身着青灰的袈裟,圆口布鞋,打着青灰的绑腿,惹人注目的是她手拎着一顶斗笠,用以行路中的遮阳挡雨。她端坐我的对面,仪容端庄,白晳的面孔有如月光一般圣洁、冷寂。我难禁一颗世俗的心,无力挣扎地浴身在这清泉的美里,然而,深潭太寒彻了,像雪水砭骨透髓。我挣脱出一厢热血的情燃,悲哀随着这暮晚的降临而潜滋漫生了。

这个美艳的女孩儿,她的出家与皈依佛门,肯定是有着爱的伤害背景,或者她为之相爱的人儿死去了,或者是她死去了自己的一颗相爱的心,从此,绝望地剪去一头青丝,把心灵交付给佛祖的神坛。而她的天生丽质,也便会在时光的残忍里一点点被蚕食掉了。

我的心为其爱怜而哀伤,无奈复无助,在黯然神伤中别离了九华山,也从此萌誓不再前来。我终生信奉着这样一条出游的准则:这个地方我目睹了最美的一刻,便永生都去逃避着它,珍存生命的完美就不要再去伤及它了,就像一生中初恋一样,即便在死亡的前夕想起它也会刻骨铭心。而对伤及我情感的地方,我的选择是逃避的同义—逃离,既然我无从援助一颗受到伤害的心灵,那么这座自诩为佛家的圣山,对于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九华山,是我心灵情感的一块伤痛。

如同大地一样,含藏着无量善根的种子,这是宗教的一个美丽的传说。那位我萍水相逢的尼姑相信了它,终生都将麻醉在这个传说里,直至脸庞牵挂出岁月的蛛丝网。十余年过去了,九朵芙蓉峰不会再另生长出一朵,而我却从生死的思考里分蘖出这一思想:爱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