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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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琴腔(1)

秦学忠很独,他的京胡就和别人的不一样,份儿大的琴师讲究用上等黑紫竹或染竹打成担子,不仅花纹养眼,材质坚实,音色还清脆、透亮,跟在角儿身后,提上场,有里有面儿。这种档次的琴,须在琴行定做,要等很久才能拿到。

秦学忠不是,他的琴居然是自己来做,选材还是次一等的凤眼竹,这种竹子虽也耐用,但往往第一节竹身尺寸偏短,烤成担子总不大好使。年底剧团放幕盲考,角儿都不在,几位老琴师聚在后台扯闲篇。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化妆间里,正挂着笑靥缓步爬升,资历浅的都拎着琴,挤在门外候着,每人手里就跟攥着一根鸡脖子似的。头把琴徐鹤文左肘支着一张橡木方桌,被围在人堆里,一眼就瞅见秦学忠的这把担子,他把头一扭,笑着要借过来试,而秦学忠坐朝过道,做闭气凝神状,没搭理他。在身边同行异样的眼光中,老徐咧着嘴,摇了摇头,说:“这孩子挺各色,家伙有点儿年头,就是琴轴偏了,还是枣木料的,意思不大。”几乎在他语毕的同时,这老先生的脸也拉了下来。此时,没人再言语。很多年来,后台能如此安静,这还是头一回。

大多数琴师都爱拉《柳摇金》和《夜深沉》,熟,可刚到一半,团长刘荣就坐不住了。“没一个是活着的!”他搭着腿,细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的缝隙,眉心朝行政科主任小何使劲一拧,“还是板,暮气重,跟放糟了的面条似的,再来一个还这样就算了。”

直到小何蹑手蹑脚地从后台传话回来,幕后还是没有声音传出,急得她直磕鞋后跟。也就在那两三秒的当儿,台上台下,静如空寂,那一刻,甚至连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像是被一股气垒成的墙垛,纹丝不动。她留心瞄到团长却比之前要平静,似乎在等什么,她不懂。当一阵急切的快板过门骤然从幕后窜出来的时候,小何着实被惊了一下,她立刻又扫了一眼团长。

“这个行。”见团长张嘴就给出这话,她刚想跟着夸两句,又听到,“再等等。”

很快小何就知道,不用等了,团长已经跟起板式地敲着膝盖,两只眼睛很努力地朝外瞪,但看上去依旧像一对刀片。

一曲《斩马谡》虽不复杂,快板也少,但简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发涩。当拉到“快将马谡正军法”结尾时,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渗过幕前,弥漫到观众席,他禁不住地哼唱起来。

“这人琴中有话,不光包得紧,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该阴之处,如虫潜行,该阳之时,也有拆琴之势。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显不是一茬人,这次我捡到宝了!”刘荣跟自己说到这儿,眼睛眯了下来,“可惜老云不在,否则这事儿就大了。”

“刘团长您看……”小何不明就里地候在一旁,不知哪句话该接。

“就他吧,直接办正式的编制,至于跟谁,等等再定。先让他住进来,你安排一下。其他人,让老徐再过一道吧,我还有个会。”

“秦学忠!拿好东西跟我走!”小何这声尖嗓,直接砸向后台,把他和其他琴师生生地划开,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盯在他身上。秦学忠面无表情,夹着琴箱忙找退路,也没跟在座的几位老师傅打个招呼就撤了,令在场的诸位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臊得慌。很快,左躲右让间,一双懒汉鞋在锃亮的地面上,蹭出冷飕飕的“刺啦刺啦”声,且渐行渐远。

“没大出息。”老徐掸掸裤腿上的线头,嘟囔一句。

大院里还是有些闹心,尤其整个剧团,上上下下,都在传一个没评级的琴师,直接被刘团看中,但不知会给哪条出路,扰得秦学忠无所适从。傍晚,灰冷的天色把黄昏裹压得极低,一枚枚隐弱的微亮,被逼向道路两旁的树干处,闪烁出芒刺般的光束。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棉褂,独自走在黑窑厂街过道上,阵阵阴风顺着两个袖口往胳肢窝里直灌。

躲在戏曲学院传达室里的大爷,死活不让他进去,气泡管灯在屋里忽亮忽灭,伴着院墙里依稀传来的单薄的胡琴声,射放出一股绿釉色的照影。秦学忠想过街去买一块烤红薯,结果快走到南横街,才记起那股从胶漆桶里、被炭熏烤出来的甘香滋味,以及那阵“噗滋噗滋”的跳跃声,是从西面的自新路上飘过来的。时间有点紧,他还要穿过车流芜杂的虎坊路,顺着骡马市走回剧团。顾不上食堂人多嘴杂,咬牙吃完就走便是了。

铝制的饭盒拿在手里,就跟捏着一块冰坨没有两样。秦学忠闷头从食堂折回宿舍,溜着墙根,快步踏在泛着青光的灰砖路面上。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裸露着肥厚的鳞盾,晦明交替间,树影随着晚风簌簌地摇曳,抻拉出苍劲的黑褐色叶鞘,如带刀侍卫般交错在他的脸颊上。走到松树林尽头,一个扁菱形的硕大躯影,忽然挡住了秦学忠的去路。秦学忠被迫站住,见有个穿军呢大衣的高个儿,直矗矗地跨到他身前,扬起眉毛,梗着个脖子,蹭过来问他,云盛兰先生晚上的演出,要不要去看。秦学忠点下头,说当然要看,高个儿很满意地一乐,又问,一起呗,托人已在前排占好座儿了,但要先把琴借他瞅瞅。他笑了一笑,没说话。高个儿立马再说,那你拉个曲牌看看总行吧。他应了一声,说成,吃完饭,去练功房切磋还是可以的。

等秦学忠真把琴拿出来,高个儿反倒不稀罕碰了,他继续梗着个脖子,两手插兜,靠着湿渍斑驳的墙皮,用下巴打着板,看对方拉《拾全福禄》,觉得也没什么劲。一副竹筒子般溜光精瘦的样子,提起琴,就是两根棍儿。

“我看过徐师傅的二鼓子,那都用黑老虎做琴担,琴轴是特选紫檀的料,琴皮专挑惊蛰后的野生乌鞘蛇,那皮子蒙的,花纹真漂亮,白如线,黑如缎,板儿脆。月初刚从店里提出来,不骗你,向毛主席保证。”高个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宽,在空荡的练功房里,更显得沉厚。

“你知道,胡琴还是老的好用,这琴是我在家做的,枣木又硬又有韧劲儿,能咬住竹子,不至于滑轴。其实用得顺不顺手,自己知道,不用给谁看。”秦学忠坐在一把铁架椅上,停下手想把琴收好,盯着高个儿,“你信不信?”

潮湿阴暗的练功房内显得闷热,憋气。高个儿紧紧地闭着嘴,没就这个问题跟他再掰扯下去,只是潇洒地迈步走向他身前,手还埋在兜里,又用下巴朝他一扬。

“我叫岳少坤,那天就排你后一个,谁想到你拉完琴团长抬屁股一走,把兄弟们都晾那儿了。”

秦学忠听了一怔,继续抬眼望着他,见这人把手从兜里伸出,不太自然地半握着。

“你也留下来了?那不错。我听开头几位回滑的基本功都不行,上滑歪味儿,下滑像猫闹春。”把心思从琴上移开,秦学忠这才打量着眼前的高个儿,有貌若潘安之相,不仅身形帅气,面如白玉,五官也很有大将之风,颇显俊伟。尤其他脖子一梗,男子气概十足,这么好的条件为何不唱武生?

秦学忠心说可惜了。

“徐师傅第一个就确定给我转正,可惜让他听和请团长听,终归不一样。”岳少坤这次下巴没有再动,言语中流露出略带羡慕的口吻。

“谁来听还不是一回事。”

“你不会真跟他们说的那么呆吧,那天拔腿就走也不跟别人打个招呼。晚上还是徐师傅给云盛兰拉琴,大角儿,演完我带你进后台,好歹夸夸他新买的那把琴,算是拜会过前辈了。”

“等你真能看见他在台上拉那把琴再说吧。”秦学忠小心地收拾胡琴的动作就像个老头一样细碎,岳少坤在他身后一边等着,一边看着。

云盛兰真人有多美,不敢想,但只要她勒戴好七星额子,插翎挂尾,扎好女靠往台上一亮相,不论说白和工架,仅是剪水双瞳,就足能镇住戏院里每一处角落。特别是那套蝴蝶穿花般的舞步,迷乱人眼,连岳少坤都忍不住跟着叫好。但秦学忠真是来看徐鹤文的,老师傅今天特意穿上一件绣有暗纹的直翻、立领中山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透着干净,体面,宛如一座古式楼台,烘云托月间随着唱腔的开合起伏而俯仰晃动,他仅用目光与乐队交流,协调节奏、音量,在台上导板过门一拉,观众就开锅了,满堂叫好。把一折《穆柯寨》拉得时而如穿云破雾,时而又似浣纱小溪,而且穿插着加花双过门也很讨巧,犹如金石之声,动人心弦。但令秦学忠意外的是,徐鹤文今天果真用了那把新胡琴。新竹还没长结实就被砍掉做担子,过嫩,发音太细,师傅必须让出水分,显出竹筋,才能弥补嫩担子出音不足,通常琴师都避免急用新琴。他距离老头并不近,按说台上也瞧不准下面,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徐师傅是在拉给他看,头把琴似乎就在等着这个晚辈。

“老实了吧,一会儿跟我乖乖去后台。”岳少坤又得意了,他终于能全情投入地为云先生喝彩了。秦学忠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一直是梗着的,而且发偏,每到激动处,偏得就越发离谱,那不是故意为之的潇洒劲儿,而是先天怪疾,这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唱不了武生了。

当演到“穆桂英跨雕鞍忙传一令”,秦学忠准备听最见火候的西皮导板转原板时,他却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过场前,徐鹤文忘记换琴了,他仍拉着那把做工夺目的紫檀胡琴不放。舞台灯晕将他脸照得里外通红,更要命的是,下面弹月琴、拉二胡的都在等着跟他来换调门,这一下全乱套了。

就连岳少坤都能看出来,云先生快兜不住了,唱“慢说是天门阵一百单八,纵有那千万阵我也能杀”一句时明显不对味,脸都绿了,差点翻场,勉强撑台到最后还是冒调了。

“那把琴……”观众本来就是挑着看戏,爱找毛病,但这么扎眼的刺,很多人还是头回碰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徐鹤文那把琴上,但见老先生面不改色心不动,对眼皮底下一切状况熟视无睹,照旧拉着自己的调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只是那僵硬的肢体和荒诞的曲音,让秦学忠看着心碎。

后来他们听说,徐师傅鞠躬下台后,干坐了整整一晚上,云先生直接通知刘团,换琴师。剧团里的人都在传,云先生真是个手起刀落的角儿,杀伐决断,不含糊。剧团里的人还传,这两位是从穷途末路时就搭伙演的,亏是老徐亦父亦兄似的帮衬,云先生真成了角儿,这才一得剧团今日的否极泰来。剧团里的人还传,当年老徐靠左右手都能操琴这个绝活,招来不少看热闹的,真是救过剧团一命。如今,他嫌分的好处少,排戏前总摆谱,老想拿一把。云先生嫌他不听话,卖弄技巧,喧宾夺主,俩人的恩怨也不是一两天了,正愁没机会换他。这次老徐又玩花过门,龙尾巴,弄不好团里要记他舞台事故。

琴师在戏台上的位置,独一无二,坐在乐队左前方显眼的位置,面朝舞台纵深,侧向斜视观众,一分一厘,洞若观火。

在他们眼里,京剧完全是另一种时空,另一个世界,所以他们最有资格引导甚至劝教演员。早年间,乐队多簇居于演员身后最上方,得有“场面先生”一说,因是京胡犯忌,改用笛子伴奏,后因戏目丰富,笛音过于单薄,只适于昆曲,所以京胡又接过衣钵。但自古至今,角儿与琴师,都是君臣关系,永远得绑着,那时琴师从来不单独开钱,都从角儿的戏份里分,这叫“脑门钱”。说白了,整个剧团都是靠角儿一人养活,也不为过。这些规矩徐鹤文不可能不明白,问题是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秦学忠不断回想那天演出时的每一个纤细瞬间,他发现老徐居然是朝他这边笑了一下!以秦学忠对人情世故的理解程度,他根本无法揣摩那层笑意,或许在常人看来,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况且那晚老徐操琴如端枪,上好的一把紫竹京胡,浮夸躁动,不安分得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徐师傅如果分心到台下,那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秦学忠想不通,莫非老人就在等这样一个场合,自己成全自己?

在去湖广会馆的路上,他把这个疑惑告诉了岳少坤,对方冻得直跺脚,然后却毫不上心地反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想这事?早翻篇儿了,老徐已经办好退休准备挪窝了。”

秦学忠知道,老徐在剧团的资历比刘荣还早,除非他自己申请,没人能动他,眼下这个局面其实就等于一出《勘玉钏》,赐他一条三尺白绫。“跟角儿呛呛,她死在台上跟你有关系吗?他也逗,不是喜欢自己拿板吗,回家爱怎么拿就怎么拿,下次你再瞅见他,保不齐就是天坛公园或者哪个工人俱乐部里了,能有一帮票友捧,五毛钱,听一天。”

高个儿回头看了一眼从身边呼啸而过的102路电车,后悔没上去,他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根“春城”,递给秦学忠。

“徐师傅专攻程派,还懂唱腔,全不是你我所能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他不仅六场通透,而且托腔圆润,过门、垫字,疾徐有度,自成一派。剧团就这么踢他走,寒人心。”

“那他也得给你托才行啊,观众看戏,终归还是看角儿,混在剧团,不过四个字,‘托保随带’,咱得跟着行腔随机应变,给演员托舒服了,这戏才好看,人家才愿意带你唱,否则你去哪儿找饭碗?”寒风吹起来跟刀似的直削脚面,岳少坤歪着脖子,再使劲嘬,火柴也根本点不着烟,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路过腊竹胡同时,刚好碰到卖烤红薯的,热烘烘的香气扑鼻而来,两人一人买了一个,捧在手里继续走。高个儿问他这东西有什么吃头,他说小时候闹自然灾害,他就是靠吃红薯藤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