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道教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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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老道教的失势及汉代宗教观念的发展

一、黄老失势和儒术独尊

历史的进程和人生的旅程一样,依设想逐步前进的是极其罕见的,往往是一些事件的发生促使人们做出或大或小的改变。特别是重大事件,往往是促使历史进程发生改变的直接原因。在汉代,促使历史进程发生改变的重大事件,就是景帝时代的七国之乱。

在贾谊看来,黄老无为之治的最大隐患就是上下尊卑的等级不分明,居下位者容易滋长犯上作乱的野心。在黄老之治如日中天,执政的元老旧臣又要保护自己既得利益的时候,贾谊的呼声只能被当做惹是生非的祸端。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七国之乱证明了贾谊当初的担心是正确的,要求改变黄老统治的意见在暗中酝酿。表现出来的事件,有辕固生和窦太后的直接冲突: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史记·儒林列传》)

在这次事件中,景帝显然偏袒辕固,至少是给予了极大同情。从上文所引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看来,景帝施行黄老术而不改变,不一定是出自本心。但是太后健在,他无法做出改变。

往上追溯,孝文帝是否是心甘情愿地实行黄老术,也可加以讨论。刘邦统一天下以后,“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道刘邦厌恶这种无礼行为,遂向刘邦建议制礼。礼成,“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史记·叔孙通传》)汉文帝也是皇帝,他怎会不愿使上下有序,尊卑有礼?他对贾谊的破格提拔,就表明了他的思想倾向。但是,他是被人拥戴才做了皇帝的。而在他从代地入京之前,拥戴他的臣子就先废杀了吕后所立的少帝。也就是说,如果他违背这些臣子的意愿,其后果也令人担忧。他的无为,其实质首先是因循旧章,对内对外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匈奴,实行和亲;吴王托病不朝,他赐以几杖;甚至张武等人受贿,他反而赐以金钱,让张等自愧。只有在不得已时,才给有罪者以处罚。自己的生活极其节俭,行事处处小心谨慎。从历史进程来说,汉初行黄老是一种必然,但从皇帝个人来讲,则未必没有被迫的成分。

汉武帝即位伊始(前141),即下令罢除那些“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依司马迁所述,申子、韩非都是归本黄老的人物。同时,“议立明堂。遣使者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征鲁申公”。(《汉书·武帝本纪》)立明堂是儒教提倡的致太平的重要措施,鲁申公则是以治《诗经》闻名的鲁国儒者。第二年,丞相、太尉等因为要兴儒术遭到太皇太后的严厉打压。第五年,汉武帝又置五经博士,开始了兴儒术运动。第六年,太皇太后死。次年,汉武帝立即下令郡国举孝廉。于是公孙弘、董仲舒等一批儒者得以脱颖而出。而经过和董仲舒的三篇对策,他确定了独尊儒术的政策。

秦建国,虽然不用儒术,但许多儒生还可做国家的博士以备顾问。秦始皇坑儒四百六十人,说明当初有这四百六十位儒者在秦朝朝廷做官。而坑儒以后,儒者并没有从秦朝朝廷上绝迹。“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史记·叔孙通传》)据此,二世时至少还有三十多名儒生为秦朝博士等,被称为汉代儒宗的叔孙通,就是这三十余人之一。

叔孙通降汉以后,“从儒生弟子百余人”。后来因为要制礼,“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礼成,高帝大悦。“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史记·叔孙通传》)这百余名儒生都在汉朝朝廷上谋得了职位。

据司马迁所说,“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到了秦朝,贬绌儒术,“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这种传统,一直没有间断:“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以致叔孙通制礼,可以从鲁国征得三十余名儒者。汉朝建立以后,儒者们的事业有所恢复和发展:“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讲习大射乡饮之礼。”汉文帝时,曾经任用了一些儒生做官:“孝文时颇征用。”景帝时情况有所变化:“及至孝景,不任儒者……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史记·儒林列传》)据此,则所谓景帝不任儒者,只是不用儒者为官,而儒者仍然作为博士待问。那下圈刺豕的辕固生当是这样的博士之一。这些儒者,对以后独尊儒术政策的顺利施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汉武帝即位之初,首倡复兴儒术而被太皇太后逼迫自杀的王臧、赵绾,都是鲁国《诗经》专家申公的弟子。

治国需要讲仁义礼智,黄老术也承认这一点。但懂得仁义礼智的,主要是儒生。所谓仁义礼智,实际上就是当时获得共识的由黄帝开始创立的一整套治国之道。然而老子却几乎只能讲清静无为。至于建设国家的各种制度、礼仪、法令,老子既然贬斥它们,自然也就不会对它们有所研究。然而这是自古以来的统治经验,是治国绝对需要的。而懂得它们的多数是儒生,国家要用这套法令制度,几乎只能起用儒生。随着国家对它们的需求越来越迫切,独尊儒术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了。

在黄老统治时期,治国需要仁义,而黄老学者又少有人懂,所以用儒者为博士以备顾问是在所难免。但儒术获得尊崇以后,儒者却不必向黄老学者请教,于是宣布儒术独尊,百家言一律罢除。这样一来,朝廷上就没有了黄老学者的立足之地。这一历史事实非常重要,它将使我们明白,此后黄老学者要求恢复黄老之治,是无论如何不会成功了。

二、独尊儒术以后的宗教意识

独尊儒术以后,国家所选中的师就不再是老子,而是孔子了。后来孔子被称为至圣先师,其始点就是汉武帝与董仲舒。从那开始,传统宗教和儒术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儒教,黄老道教被挤出了政治舞台,成为在野的宗教。当然,至今为止,承认儒学是教的人,在国内还为数甚少。我们这里也不对儒教是教做什么论证和争论,只讲一些与道教有关的历史事实,以帮助读者了解道教在此后的发展。

可以说是在黄老统治的后期,黄老学者就感到对传统宗教有改革的必要,比如《淮南子》中讲了天上五帝,同时又以紫微宫为太一的居所,这显然是把太一当成最高上帝。但是,黄老没来得及实行自己的宗教改革计划就被撵下了台,改革的任务就留给了儒教。汉武帝即位以后,在宗教方面最重大的举措,首先是把太一尊为至上神: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史记·封禅书》)

依照谬忌的建议,汉武帝命人在长安东南郊建起了太一祭坛。此后又在甘泉宫建立了太一祭坛:

上遂郊雍,至陇西,登空桐,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泰一祠坛,祠坛放亳忌泰一坛,三陔。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史记·封禅书》)

这样,太一神就成了国家的至上神。黄帝等五帝,则成了太一的辅佐。

大约就在武帝祭祀太一神之后,人们给天上的五帝也重新起了名号。据颜师古《汉书注》的记载,这五帝分别为:青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叶光纪、黄帝含枢纽,或者是苍帝灵府、赤帝文祖、白帝显纪、黑帝玄矩、黄帝神斗。后来,前一套神名成为天上五帝的正式名称。

改变天上五帝的名称,表示人们不再承认这五帝原是上古的君主。这是汉代上帝观变化的第一步。西汉末王莽执政,改革祭祀制度,有条件地接受了变化后的上帝观。经王莽改革后的五帝分别称为:中央帝,黄灵后土;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南方帝,炎帝赤灵祝融;西方帝,少皞白灵蓐收;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在五帝名称后加上“灵”字,表明此时人们心中的上帝是个纯精神性的存在,从而把它和人世君主明确区别。特别是中央帝,干脆连“黄帝”之名也加以回避,以表明这是和上古君主无关的、纯灵的存在。

王莽此次改革祭祀,太一神的名称也发生了变化,《汉书·祭祀志》载:

莽又奏言:……谨与太师光、大司徒宫、羲和歆等八十九人议,皆曰天子父事天,母事地,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9],而称地祇曰后土,与中央黄灵同。又,兆北郊未有尊称,宜令地祇称皇地后祇,兆曰广畤。

到刘秀称帝时,祭天时仅称上帝为“皇天上帝”,与太一神也彻底脱离了关系。“皇天上帝”一名出于《尚书·召诰》:“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从此以后,儒教就严格按照儒经来为上帝定名了。从三国到南北朝,儒教的上帝名称又经过许多曲折,到南北朝末年,依晋代据《周礼》所定,称“昊天上帝”,隋唐宋元都因袭不变,直到明代嘉靖改礼,才又将上帝名称改为“皇天上帝”,被清代沿袭。这是后话了。

王莽时代,有一幅《紫阁图》,上面写着“太一、黄帝皆仙上天”(《汉书·王莽传》),把太一神也当做成仙上天的人。王莽自己对此也崇信不疑。这说明,当时还是两种上帝观念的交替时期。

从武帝到王莽,其间还有两次大的祭祀改革。其一是丞相匡衡把祭天神坛从远离京城的雍地迁到京城南郊,确定了儒教的南郊祭天制度。《汉书·郊祀志》载:

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御史大夫谭奏言:“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故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瘞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天之于天子也,因其所都而各飨焉……”

但当时祭天要到甘泉宫,祭后土要到汾阴,既不合古制,又劳民伤财。他建议,将甘泉宫的泰一祠、汾阴的后土祠分别迁到长安城的南北郊。

这是一次重大的宗教改革,汉成帝表示同意,但大司马许嘉等八人表示反对,以为应如旧制。右将军王商、博士师丹、议郎翟方进等五十八人支持丞相,改革的建议获得通过。在把天地祭坛迁往京城南北郊的同时,将长安城中683所神祠中不合礼制的475所全部废除;雍地203所神祠,也只保留15所,同时废除从汉初以来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所建的不合礼制的神祠:

又罢高祖所立梁、晋、秦、荆巫、九天、南山、莱中,及孝文渭阳、孝武薄忌太一、三一、黄帝、冥羊……及孝宣……仙人、玉女、径路、黄帝、天神、原水之属,皆罢。

连汉武帝立的神坛都被认为不合礼制,汉文帝的渭阳五帝庙就更不在话下了。黄老时代的国家祭祀被消除了,儒教开始严格按儒经建立自己的祭祀系统。

这样重大的改革不会一帆风顺,其间经过了多次波折,到王莽时确定了下来,并被刘秀的东汉政权所继承,南北郊祭祀制度遂成为儒教最重要的祭祀。

另一项重大的宗教改革是整顿宗庙。汉初刘邦的父亲死后,不仅在京城建庙祭祀,还命令各诸侯国立庙。高祖、文帝、景帝、武帝死后也都照此办理,甚至他们生前到过的郡县也须立庙祭祀,到汉元帝时,全国的宗庙共有176所。后妃陵旁寝殿30所。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陵旁便殿,每年祭祀次数24455次,用卫士45129人,庙祝及乐舞者12147人,饲养牛羊的兵士还不在其数。如果加上数倍于宗庙的天地神坛及其他神祠,则全国每年用于祭祀的人数约有二三十万之众。这对于一个人口不足五千万的国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汉元帝时,贡禹就建议改革;此后韦玄成追随贡禹,主张废除各诸侯国和各郡县的宗庙。也是经过多次反复,到王莽执政时,终于按儒经所载礼制“天子七庙”,把宗庙制度确定下来。

此外就是祭祀先圣先师的制度。据《礼记·文王世子》:“凡学,春,官释奠于其先师。秋冬亦如之。”又说:“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及行事必以币。”《礼记》乃戴圣所辑,其祭先师制度是据《周礼》祭祀乐祖的引申,还是从古就有的制度,尚无可查考。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尚不见有学校中祭祀先师的记载。儒教的祭祀制度,还有待完善。虽然刘邦做皇帝后就曾以太牢祭祀孔子,但那是个人对先贤的敬意,还不是国家的制度。

因为汉成帝没有儿子,《尚书》和《谷梁春秋》专家梅福上言,请求国家祭祀孔子:

昔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皇天动威,雷风著灾。今仲尼之庙不出阙里,孔氏子孙不免编户,以圣人而歆匹夫之祀,非皇天之意也。(《汉书·梅福传》)

依据梅福的建议,孔子说过自己是殷人后代,所以可把孔子封为汤的后人,以继承商朝的祭祀。

梅福突然有一天抛妻弃子,到了九江,据说成了神仙。在道教的神仙谱系中,他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但他本来是一位儒者,并且经他建议,儒教国家才开始把孔子祭祀列入国家祀典。

不过依据这样的祀典,孔子个人是得到了尊崇,但尊崇的还不是先圣先师,而是殷人之后中有功德者。直到东汉后期才规定,把孔子列为国家单独的祭祀系统,其规格和社稷相同。然而,梅福的建议和汉成帝的决策,毕竟是国家祭孔的第一步。

独尊儒术以后国家的宗教状况,或从正面,或从反面,都对失势以后的黄老道教发生着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