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道教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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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黄老道教与方术

一、方术和道教的一般关系

和佛教追求成佛一样,道教追求成仙,可说是妇孺皆知的最基本的认识。成仙的主要手段就是炼服金丹。为了炼服金丹,道教几乎穷尽了古代所能找到的方术,从寻仙找药、丹鼎炉灶到画符驱鬼、作法念咒。道士,也就成了和巫师几乎同义的概念。直到今天,仍然有不少人把道教看做原始宗教的博物馆、巫术迷信的大本营。加上学者们从历史资料中发现道教曾有过食粪、饮小便的行为,有过实行房中术的记载,更加深了人们对道教的不良印象。这些年来,学者们进行科学史研究,发现了火药的发明其实是和道教密切相关的,或者说,火药就是道士们发明的。深入挖掘,还有许多化学产品、医学知识也都和道教有关,才使道教的形象略有改善,然而知道这些的,主要还是学者;而就在学者之中,许多人也并未因此改变以道教为迷信渊薮的传统认识。道教,可说直到今日,在相当多的人的心中,还被相当多的人视做一个低级而落后的宗教。学术界要努力把道教和道家分开,并以道家为高,就是这种心理的反映。

造成这种印象,首要责任当然在道教自己。人们揭露的那些事实,道教中确实存在过,有些甚至至今仍然存在。但也有一大部分责任,要由儒教、佛教承担。在历史上的三教斗争中,佛教最先揭露道教中方术气息的浓厚;进而是儒教,也和佛教一样,强调黄老道家是本,而方术是末。今天的人们多不理解古人所说的“佛老”就是指佛教和道教,也不理解古人所说的黄老、道家就是道教,甚至认为外文道家、道教用同一个单词是对中国文化的隔膜,这也是造成误解道教形象的重要原因。

方术,或称巫术,可说是每种宗教中都存在的现象。至少佛教、儒教中方术的内容,并不比道教中的少。笔者并不打算列举这些内容,因为即使列举,也改变不了人们长期形成的对儒、佛二教的印象,况且笔者的目的也不是为谁争形象。笔者只想说,人们对道教的认识,许多是仅仅看到了,或是别人仅仅让其看到了道教的一个方面,因而形成了对它的片面认识。为了纠正这种认识,笔者数年前曾写过《道教的本质》一文。近年来,道教研究者又着力向世人披露、介绍了道教的哲学、伦理诸内容,道教的形象在学者们中间开始得到逐步改善。佛教、儒教还有其他宗教虽然也有类似道教中方术的内容,却并不被人们视为低级,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们较多地向世人展现自己讲伦理、哲学的那一面。但是为了正确认识道教,对于道教和方术的关系也必须有个较为彻底的解决。本书并不敢自期能对解决这个问题做出多少贡献,只想尽其所能,做出一定的努力。

道教中确实有方术,而且其中有些是非常原始的、低级的方术。这一点,不必回避,也回避不了。问题是要正确认识道教和方术离合的历史,认识方术在道教中的地位,认识什么是道教最基本的内容,从而对道教有个比较全面、比较准确的认识。

如果要概括地回答这个问题,可以说是方术是各个民族、各个时代都有的现象,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特别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态。因此,后世的方术并不等于原始的巫术,把后来才产生的方术视做对原始巫术的继承,乃是一种表面的、肤浅的认识。

但是,后世的方术和巫术又确是同一类社会现象,它们具有同样的目的和手段。因而,后世的方术也就是巫术。我们之所以要强调它是方术,一是沿用传统名称,二是要指明它在施术手段上的发展和变化。

人类文明在进步,但在古代先进的文明成果总是只能由一小部分人享用。因此,每一时代的社会生活纵断面就像一个不断堆积起来的地质层面,其最上层是最先进的文明成果,而最下层可能还处于最原始的文化阶段。那处于文化下层的社会生活中,保存着旧的巫术或方术,也不断产生着新的巫术或方术。

这些原始的巫术,曾是宗教产生的源头,后世不断产生的方术,也是宗教的萌芽。然而由于宗教已经产生,并已经发展到高级形态,这些后起的方术或者依附于某种宗教以求生存,或者和现存的宗教发生冲突。世界上一些较大的宗教,无一不曾和这些方术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它们一面为纯洁自身而不断发起清除巫术的运动,一面也有意无意地接纳一些新的方术,使之成为自身的构成部分。

就中国历史而言,后起的方术,特别是以长生不死成仙术为代表的方术,最先依附的不是道教,而是儒教。只是在它施术屡败,道教也退出政治舞台且重返政治舞台无望的情况下,以成仙术为代表的方术才大量涌入道教,并且由于道教失去了重返政治舞台的可能,与此有关的哲学、伦理的探讨也渐次消亡的情况下,成仙术才成为道教的主要内容。然而当道教重返政治舞台,有可能为帝王师的时候,道教就又努力淡化成仙方术,或者对之作出新的解释。这其实就是隋唐伊始,道教经学、哲学大为发展的主要原因。这一时期,道教又大体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它的领袖,又成为帝王之师;它的工作,也主要是“以善道教化天下”,协助君主,致达太平。

上面只是道教与方术关系的大体说明,下面我们就来较为详细地描述这个过程。

二、先秦方术概览

据司马迁所说,方术起于周时的苌弘:

是时苌弘以方事周灵王,诸侯莫朝周,周力少,苌弘乃明鬼神事,设射狸首。狸首者,诸侯之不来者。依物怪欲以致诸侯。诸侯不从,而晋人执杀苌弘。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史记·封禅书》)

依西方人类学家和原始宗教研究者的意见,这是一种原始的巫术。因为他们在落后的,社会生活尚处于原始状态的部落或民族之中,曾不断发现这种所谓的“感应巫术”。但是这些民族的巫术源于何时,此后是否一直保持原始状态没有发展,出自近代进化论、发展观故乡的西方学者几乎不曾考虑,也无从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对于在他们发现这些民族之前,这些民族的精神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材料。他们也只能把在十五六世纪及其以后所发现的材料,当做这些民族从诞生之时就已存在,并且此后数千、数万、甚至数十万年不变的东西。我们在这里,也只能据事物发展的一般法则,对这个结论提出某些疑议。我们猜想,这些巫术应有个产生的过程,产生之后也应有个发展变化的历史,因而西方学者看到这些民族的时候,其巫术状态未必就是其原始状态。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可引为旁证。他所发现的那些民族中的社会状况,并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但是这些民族的婚姻制度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们无意反对西方学者的结论,只是想提请读者注意司马迁的意见。依他所说,苌弘的方术似乎是上古所没有的,而且我们也没有发现上古有这种巫术的记载。此外,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是方术盛行的时代,他把苌弘的“方”看做言方怪之始,也值得我们注意。

其后就是所谓方仙道兴。依司马迁所说,方仙道的先驱是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四位,他们都是燕国人。其特点是“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史记·封禅书》)就此而言,他们和苌弘的方术应属同类。

方仙道的理论基础是邹衍的五德终始说,这种学说后来被秦始皇采纳: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邹衍创五德终始说,以及秦朝据此推得自己为水德,色尚黑,都是历史事实。司马迁的这个记述至少表明,方仙道的方术是一种新术。

初期方仙道的活动内容主要是寻找不死药。认为药可以使人不死,一方面应是医学有了重大进步,使人对医药产生了过分的信任和过高的期望;另一方面是相信有不死的神仙存在,并且他们既然不死,一定有不死之方药,方士们就向他们去讨要。第一批神仙如何产生,自然也是个饶有兴味的问题,不过这里不能多加讨论了。

有据可查的追求长生不死的人物,一是《史记·封禅书》所说威、宣、燕昭派人出海寻找三神山,再就是荆王和燕王:

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战国策·楚策四》)

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学之。所使学者未及学而客死。王大怒,诛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人们多把方士的产生归因于近海,荆王追求不死的事可以说明近海并非方士产生的必要条件。

以寻找不死药为特征的方士产生于战国时代,但战国时代寻找不死药似乎还是零星的活动,未能形成大的运动。秦朝统一,战争结束,寻找不死药遂成为大规模的运动。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129),到泰山封禅结束,应齐人徐巿的请求,秦始皇派出数千青年男女,入海寻仙求药。汉代的中国人口,最多时不过五六千万。于长期战乱后建立的秦朝,其人口最多也不会有三千万,却要派出数千青年男女。“数千”是多少?就算三千吧,依比例计,也相当于今天派出十二万青年男女。再加上造船、后勤供应等人数,这对于生产力并不发达的秦朝,是一场大规模的运动,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四年以后,即秦始皇三十二年(前125),又派出两批寻仙求药者:第一批是派燕人卢生去寻羡门、高誓,第二批是派韩终、侯公、石生去寻不死药。卢生从海上回来,没有带回不死药,却带回了一条图谶,说“亡秦者胡”,于是秦始皇派蒙恬率三十万人出击匈奴,夺取河套地区。秦始皇为求不死,对方士真是言听计从。

此后三年间,卢生、侯生等人又曾多次出海,还是没有求来不死药。于是卢生对秦始皇说,这大约是有鬼神在捣乱。他建议秦始皇行动要保密,不可使臣子们知道,这样就能躲开恶鬼,使真人到来,就可求得不死药。依照卢生的建议,秦始皇自称真人,并用复道甬道把咸阳周围两百里内的宫观都连接起来。有人泄露了秦始皇的行踪,被下诏处死。

然而不死药还是没有找到,于是侯生、卢生等合谋说,秦始皇刚愎自用,靠杀人树威,贪恋权势,不可为他找药,并一同逃亡。这使得秦始皇大怒,秦始皇说:“我烧了无用的书,却把许多读书人召至朝廷,希望兴建太平。方士们要寻不死药,我同意了。现在韩众一去没有消息,徐巿等所费数以万计,却没有得到不死药,只是不断得到他们作奸谋利的报告。卢生等人我待他们非常优厚,却在背后诽谤我,我要追查那些妖言惑众的。”读书人互相揭发,有四百六十人违犯禁令,全部被坑杀于咸阳。

秦始皇政治品质如何是一回事,能否求来仙药是另一回事。卢生、侯生因为求不来仙药,就对秦始皇恶意攻击,以掩盖自己的骗局,也不能算是君子。他们一言导致三十万兵士投入战争,让秦始皇劳民伤财去修筑数百里的复道,甚至为此而滥杀无辜,实在也是祸国殃民之徒。

不过我们由此可知方士们活动的内容。求药自然是目的,但求药要找神仙,因此需要讲求事神的方法。这事神之法,是方士活动的基本内容。也有的方士,是只讲事神而不说仙药的,在这一点上,他们确实是苌弘的后继者。

方士们的事神之法,和巫师不同。依司马迁所说:“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史记·封禅书》)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后一个“巫咸”是“巫觋”。这就是说,司马迁认为巫开始于商代。巫起于何时,实在是难以论定的问题,但巫总有个起处,并非和人类共始,也当是合理的判断。司马迁所说,至少可使我们推测,在秦汉之前,巫已经有了悠久的历史,并且是国家的神职人员,是政教一体的国家的官员。前面我们已经介绍,汉初刘邦制定祭祀礼仪,巫就是国家正式的神职人员。这国家的神职人员,自然也有改革祭祀的权力,但至少在秦汉时代,没有发现这样的材料,巫一般是守职尽责、恪守旧规的。但是方士不同,他们可以在国家祀典之外另立新神,且往往出自其杜撰和创造。从这一方面说,方士也是宗教方面的改革者。独尊儒术后国家的至上神太一,就是方土亳人谬忌之作。

方士们祀神的目的,是获得某种自然力,而不是教化天下。比如苌弘借射狸首以致诸侯,比如侯生、卢生等寻找仙药等。从这一点上说,他们和原始宗教目的一致,这也是后人把道教和原始宗教视为同类的基本原因;但却和“以善道教化天下”的张角等人的黄老道不同。认清方士的本质,对于认清道教和方士的离合关系,认清道教的本来面貌,都是非常重要的。

方士由于要获得自然力,常常勤奋地研究自然。他们把研究自然和祀神混在一起,以致其成果常常是荒唐居多,比如认为有不死之药,就是他们最荒唐的成果之一;其次就是用咒术伤人,其荒唐甚至超过不死药。但是他们也的确独具慧眼地发现了自然界的一些现象,发明了许多新技术,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生活状况的火药就出自他们之手。其间是非功过,留待他日评说吧。

被坑的四百余人,其身份是儒生:

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史记·秦始皇本纪》)

那些方士,和这些“诸生”,当是一类人物。否则诸生不会因为方士惹事遭殃。因此,秦汉间的方士,就是儒生,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儒生。这一点,对我们认识方士和道教关系,进而认识道教的本质非常重要。可惜自从顾颉刚先生写过一部《秦汉的方士和儒生》,指明那时的方士就是儒生之后,很少有人再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三、方士在汉初

秦始皇求药,未得而死,不久就是陈胜起义,楚汉相争,直到刘邦去世,天下多事,方士们也都销声匿迹了。或者说,这样一个时代的“气候和土壤”,产生不了方士这样的“植物”。

孝惠帝即位,天下稍安。此时曹参在齐为相,长达九年。就方士这个题目而言,可说是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然而不仅不见曹参和方士有任何关系,他的师父盖公也不见和方士来往,甚至也未发现有方士活动的记载。齐国是方士的故乡,此时何以如此沉寂呢?萧何死,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也不见和方士往来。这不仅说明方士和黄老关系甚浅,甚至可说无甚关系,也为我们认识方士的活动规律提供了另一面的参证。

汉文帝即位,方士们出现了。首先是鲁人公孙臣上书,言五德终始:

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

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内赤,与德相应。如公孙臣所言,非也。(《史记·封禅书》)

邹衍的五德终始说,正是方士的理论基础。这位上书言改正朔、易服色的公孙臣,就是一位方士。而丞相张苍也深谙此道,说明邹衍的学说已被广泛接受。后来贾谊也要求改正朔、易服色,则表明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已被儒者接受,成为儒家理论的组成部分。

但是后来,公孙臣所说的黄龙终于出现了:“后三岁,黄龙见成纪。”于是汉文帝拜公孙臣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这里的诸生,应当仍然主要是儒生。并且因此,汉文帝决定要亲自郊祭上帝:

其夏,下诏曰:“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祈郊上帝诸神。礼官议,无讳以劳朕。”有司皆曰:“古者天子夏亲郊,故曰郊。”于是夏四月,文帝始郊见雍五畤祠,衣尚赤。(《史记·封禅书》)

从公孙臣上言,到亲自郊祭上帝,说明公孙臣所上之方,归根到底,乃是事神之方。改正朔、易服色,首先是一种事神行为,是接受天命的标志。从这里派生出的、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景观,就是皇帝的改元易号。夏贺良要汉哀帝改元易号,以重受天命,其理论根据就在于此。

汉文帝郊祭上帝,首先是公孙臣的成功。公孙臣的成功又鼓动了其他人的欲望。在当时,这就是一种所谓“导向”。第二年,“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说长安东北有神气,于是在那里建祠祭祀上帝。不用说,这是明确的事神之方。依新垣平的说法,在渭水之阳建立了五帝庙。文帝前去祭祀,场面宏大而壮观。于是汉文帝授予新垣平上大夫,前后赏赐累计千金。新垣平获得了更大的成功。

后来新垣平又进献了新的方术。他说,宫外有宝玉之气到来。派人察看,果然有进献玉杯的,上刻“人主延寿”。新垣平又说,某天有两次中午。果然,太阳西斜之后又回到中午。于是汉文帝将十七年改为元年,并命令天下都饮酒庆祝。

太阳自然不可能两次中午,新垣平是如何得逞,后世虽有猜测,但难以凭信。不过此事说明,新垣平应当通晓天文,尽管可能不十分高明。

新垣平事事顺利,于是又有新方出现。他说,周鼎当初亡于泗水,泗水和黄河相通。他望见东北汾阴一带有金宝气,大约周鼎要在那里出现了。不过必须迎接,不迎接它也不会出现。于是汉文帝又在汾阴建庙,希望通过虔诚的祭祀使周鼎出现。然而不久有人告发说新垣平望气的事全是骗局。经过审问,果然如此。于是汉文帝杀了新垣平,连带改正朔、易服色的事也停了下来。渭阳的五帝庙也只让有关官员按时致祭,皇帝不再亲自前往了。汉文帝和秦始皇一样受骗了,好在他只杀了新垣平一个,没有牵连别人。

骗局确实是骗局,然而这骗局之所以能成功,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改正朔、易服色,虽然秦朝已经实行,但后世还是否要继承是中国宗教今后走向的重大问题。五帝郊祭,从遥远的雍地迁回都城近郊,是此后儒教把天坛设在京城南郊的前驱。方士,无疑是中国历史上的宗教改革家。而在这一时期,佛教、基督教,也都正在向它们的传统宗教发起挑战。

从公孙臣上书到新垣平被杀,是汉初黄老和方士的一段因缘。前后约有七年,以破裂告终。有人着力论证黄老并称是由于方术,黄老和方士的这段因缘则发人深思。

汉景帝即位,大约是鉴于其父的教训,和方士没有任何来往。后来,汉武帝即位,方士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成长起来。而方士大量而迅速的增长,起因于武帝对祭祀的重视。《史记·封禅书》以这一句话为叙述武帝和方士关系的总领:

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不少历史学家都把这句话视做对武帝的贬词,这是用了后来,甚至今天的观念去看待古代的事情。其实,这句话在当时,乃是一句褒词。《论语·泰伯》篇,孔子称赞大禹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刘邦立黑帝祠后说:“吾甚重祠而敬祭。”都是古人把敬鬼神之祀作为美德的证明。

汉武帝敬鬼神之祀的重要表现,就是在确定独尊儒术政策的同时,就亲自到雍地祭祀上帝。《史记·封禅书》说,汉武帝喜好儒术,想用赵绾等立明堂,致太平,改正朔服色,准备封禅,但是由于老太后反对,赵绾等被杀,兴办的事情都半途而废了。太后的死,使情况发生了变化:

后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公孙弘等。

明年,今上初至雍,郊见五畤。后常三岁一郊。

司马迁特意记下这事的前因,说明武帝好鬼神乃是尊儒术的一部分。武帝郊雍之后,又在宫中祭祀神君。所谓神君,乃是一个已死的长安女子,据说能够降临人间,和人说话。人们能闻其声,但不能见其形。

汉武帝对鬼神的虔诚使沉寂了三十年左右的方士又开始活跃起来。其中最早浮出水面的,是李少君:

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史记·封禅书》)

李少君本是深泽侯的一个食客,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能役使鬼神,延年益寿。有一次他见到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自己曾和这位老人的祖父有过交往,并得到老人的认可;他还能认出皇宫内的一件铜器是齐桓公的用具。于是大家都以为李少君是有几百岁高龄的神人。李少君献上祭灶神方,说如此祭祀灶神可以召致鬼神,召致鬼神丹砂可化为黄金,用黄金做餐具可延年益寿,然后就可以见到海上仙山的神仙,见到神仙再去封禅就可以不死,像黄帝一样。

在史书上,这是第一次明确说黄帝是不死升天做了上帝的。

李少君还说,自己曾见过安期生,安期生吃的枣子,像瓜样大。不过,合不来的人他是不见的。

李少君瑰丽的言词打动了汉武帝,于是汉武帝亲自祭祀灶神,并派出方士入海寻找安期生等神仙,同时开始用丹砂等药冶炼黄金。不久李少君死了,但汉武帝认为是李少君成了仙,并派黄锤、史宽舒学习他的方术。宽舒后来成了汉武帝的祠官。当然,依照李少君的方法,并没有寻到安期生等人,不过从此以后,“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仙矣”。(《史记·封禅书》)

李少君的出现,就是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的结果,而“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仙”又是优待李少君的后果。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之,在方士问题上再充分不过地体现了出来。人们多认为是燕齐近海而多方士,殊不知近海只是提供了某种方便,而方术兴衰的真正原因,乃是天子的好恶。

这以后,就是谬忌言祠太一法。谬忌之后,又有人言祠“三一”方,即天一、地一、太一。于是天子下令,让太祝在谬忌的太一神坛上,依法祭祀。后来又有人言祠黄帝等神之方,这些人都假托上古:

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干鱼,阴阳使者以一牛。(《史记·封禅书》)

冥羊、马行,和武夷君、阴阳使者等,都是方士建议应祠的神灵。后来,《周易》的八卦,也是儒教祭祀的神灵。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这或许是难以理解的事,然而却是事实。而祠黄帝的“枭、破镜”,据颜师古《汉书注》援引张晏、孟康等对《汉书》中重述这段文字的解说,认为枭是食母的恶鸟,破镜是食父的恶兽。黄帝要灭绝它们,所以命令臣子们在他死后,以此为祭品。

后来,汉武帝宠爱的王夫人死了,汉武帝非常伤心。人们也不易理解,汉武帝一代天骄,如何又这般多情。其实,汉武帝这个少年天子,不仅雄才大略,诗文也写得非常之好,但在婚姻方面,却是非常不幸。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已婚,并生有一女的民间女子,被选进宫后,地位并不高。只是由于他的姑母长公主纵横捭阖,他才做了太子。他姑母也因此包办了他的婚姻,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大表姐陈阿娇嫁与他为妻。这位大表姐长他十几岁,不许他再接触其他女子。一个少年天子,宫中美女如云,这样的限制,无异于把笼子里的猫儿放到鱼市上。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七八年之久,直到他冲破牢笼,在他姐姐平阳公主帮助下娶卫青的姐姐卫子夫为妃。他姑母大怒,绑架了当时还是奴隶的、年轻的卫青,他又设法搭救。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中,他姑母失败了,后来就是他把陈阿娇打入了长门冷宫,陈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也无济于事。后人喜言“金屋藏娇”,却不知这其实是桩不幸的婚姻。王夫人是汉武帝较早接触的美貌女子,她的死使他十分伤心。这时,齐人少翁出现了。

少翁说他可以召来王夫人的灵魂,让汉武帝再见上一面。在晚上昏暗的灯光下,王夫人果然出现了。大约这位方士会点魔术,也有人说是他妆扮了一位宫女,在烛光朦胧中骗过了武帝。不管怎样,这件事取得了汉武帝的信任,少翁被封为文成将军。于是少翁献上祀神方:在车上涂画色彩和纹饰,不同的日子要乘不同的车,以避恶鬼;建甘泉宫,中央建神坛,祠天一、地一和太一。甘泉宫离长安数百里,在今天的陕西淳化县。当时巍峨壮丽,很少人知道这是因为方士的一句话。然而这样并没有召来天神,少翁为证明自己的本领,先让牛吃下一卷书,然后说牛腹中有物。打开一看,竟是少翁笔迹,于是少翁被杀。

如果是汉文帝,或许会就此罢手。但汉武帝生性多欲,求长生心切非常人可比。这时,有人向汉武帝推荐栾大,据说他是少翁的师兄弟。栾大生得美貌英俊,又敢说大话,说自己曾出游海上,见过安期生。仙人可以找到,黄金可以炼成。不过要找到神仙,首先要善待寻仙之人。为证明自己的本领,栾大摆上一盘棋子,它们自己能够互相碰撞,就像今天无人驾驶的碰碰车。如今一个中学生都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在当时,的确极具说服力:这个方士确实是会些方的。汉武帝大喜过望,数月之间,连封栾大侯爵五个,将军一个,并把自己和皇后卫子夫所生的女儿嫁给栾大。所谓“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这样一来,方士就雨后春笋般增多起来:“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扼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史记·封禅书》)而这些方士大量涌现的根本原因,就是汉武帝对栾大的过分恩宠。

如今的人们不知汉朝封个侯有多么难,也难以体会武帝对栾大的恩宠有多厚。举例说吧,家喻户晓的飞将军李广,打了一辈子仗,屡建奇功,到老也没有封上个侯爵。栾大仅凭些许小技,数月之内连得五侯一将军,如何不使人动心?

栾大的自吹虽然使他享尽荣华,却也是他死于非命的种子。汉武帝派他到了海上,哪知这个吹牛大王竟连海也不敢下,哪里见过什么安期生?汉武帝又一次受了骗,于是栾大也和他的师兄弟一样,被处死刑。

在栾大烈火烹油般享受富贵的时候,又来了一位方士公孙卿。他编造了黄帝且战且学仙,最后肉体骑龙升天的美丽神话,惹得汉武帝大呼道:“我要能像黄帝那样,抛弃妻儿就像丢掉一只破手套!”汉武帝让公孙卿到河南去迎接神仙,公孙卿报告说,河南缑氏城上有神,好像一只野鸡;还有一个巨人脚印,是神仙留下的。汉武帝亲自察看,确实有个大脚印。然而神仙总是不来,但公孙卿总是用大脚印搪塞。好在脚印是真的,是它救了公孙卿一条命。

其间,依照公孙卿和其他方士的建议,汉武帝在长安修筑了飞廉桂观,在甘泉宫修筑了益延寿观,还照方士们所说,模仿黄帝,修了五城十二楼。为了便于公孙卿迎接神人,还修了通天台,据说高达三十丈。又在甘泉修建章宫,比当时最大的未央宫还大。宫东面的凤阙,高二十余丈,即便古代单位小些,也当有今天二十层楼高。又修了大池,池中修了蓬莱、方丈等四仙岛。大约是因为到海上找不到,在这里望梅止渴,也聊胜于无。又修渐台,高二十丈;修神明台、井干楼,高五十丈。依古代的建筑技术和建筑材料,真使人怀疑这些记载是真是假。这许多建筑,加上据方士所言各地新建和整修的神祠,其工程之浩大,未必就小于秦朝的阿房宫。

这样的铺张耗费,没有召来神人,却召来了更多的方士:

上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八神。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乃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

其春,公孙卿言见神人东莱山……复遣方士求神人采药以千数。(《汉书·郊祀志》)

当时齐地能有多少人,竟出了上万名方士;而每次出海的方士,更动以千数。若非皇帝所好,岂能如此?

我们列举这些确凿的历史事实,只是想向人们说明,神仙术最初乃是依附于儒教,依附于当时的国家而存在并兴盛的。它和道教没有多大关系,神仙术不是道教的根。

方士们对儒教还有一大贡献,就是促使汉武帝到泰山封禅。前面我们已经说到,李少君就建议汉武帝封禅,这个建议,被儒者接受了。最早是著名的儒者司马相如,他临死前留给皇帝的遗书,就是劝皇帝封禅。司马相如死后八年,汉武帝终于到泰山封禅,并且五年一次,共计五次。每次封禅,都费用高昂,劳民伤财。汉武帝封禅,确有借此升仙的打算,但封禅本身,则是儒教最重要的祭天礼仪,名曰“告礼”,是向上帝报告成功的祭礼,只有有了大功德的天子才得实行。如今的研究者认为封禅就是为了成仙,并且把它归属于道教的祀神活动,乃是一种误解。只要看看封禅的都是天子,而道士们则没有这样的礼仪,就可知这种误解是多么严重。

四、儒教和方术

为了进一步认识道教和方术的关系,我们再介绍一下汉代儒教方术的情况。儒教确立始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独尊儒术的建议,我们就从董仲舒谈起。

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了他独尊儒术的政策和理论原则,这是他的道。《春秋繁露》是董仲舒对他的儒道的发挥。然而,《说文》道:“術(术),邑中道也。”術(术),不过是道中之小者。然而大小也是个相对的概念。在《春秋繁露》中,除仁义礼智、天人感应等基本原则之外,还有和方士们一样的方术。

《汉书·董仲舒传》载“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大议之中,最大者就是郊祭大礼。《春秋繁露·郊事对》篇,就是董仲舒有关郊祭一事与张汤的问答。此外还有《郊义》、《郊祭》、《郊祀》等篇,认为郊祭应在年初;并且只有先行郊祭,然后才可祭其他小神;每当出兵,必须郊祭告天,等等,都可说是祀天之方。和谬忌所言祀太一方,是同一问题。

儒教祭祀的意义,一是报,即报答天地、鬼神、祖宗的恩惠;二是祈,即祈祷。祈祭之中,最重要的是祈雨,这是干旱少雨的农业社会的产物。传统宗教中,有雩祭,就是祈雨。通常是用丰盛的礼品向神灵献祭,严重时会焚烧巫师。但董仲舒发明了一种新的祈雨法,即在不同季节,依五行的方色数目,做不同颜色的大土龙一条、小土龙若干。在社神旁的池水中放入一定量的蛤蟆,向它们祝告。在某一城门外放一头公猪,城内亦放一头公猪,听鼓声,焚烧猪尾。这期间,郡县要祭告山川社稷,百姓要家家祭祀门神,不准伐木,同时进行曝晒巫师等活动。这可以说是祈雨之方。

和祈雨相应的是祈晴。祈晴主要是敲鼓。依董仲舒说,做土龙祈雨是以阴动阴,击鼓祈晴是以阳动阳,这显然是从天人感应理论出发的新方,而不是原始巫术的重演。

近代研究者多把房中术归入道教,其实这也是社会普遍需要的方术,儒教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春秋繁露·循天之道》道,天地阴阳交合产生万物,因此男女交合是循天之道。但天地之气不到盛满,是不交阴阳的,人也应当体会天意,效法天道。其具体规定是:

君子治身,不敢违天。是故新牡十日而一游于房,中年者倍新牡,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倍始衰,大衰者以月当新牡之日,而上与天地同节矣。

襄楷在上书中,就批评桓帝宫女太多,又说所献书中有“兴国广嗣之术”。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太平经》、《河上公老子注》、《老子想尔注》中,都有此类内容。所说之术未必相同,但大体原则一致,即节制性欲。这种术所面向的,首先是皇室和达官显贵,所以不是道教专有的东西。

早期的房中术带有性卫生的性质,而郊祀、祈雨祈晴等,却全是事神术一类。而事神术,是方士们的基本方术。

与事神术相关的,是占卜术。占卜的目的是探测神意,其方法一是通过观测天象,如发生异常,就认为是上帝发布了什么指令;另一重要方法中龟卜和占筮,占筮的内容后来成为《周易》书。到汉代,观测天象被发展成系统的天人感应理论,黄老书如《文子》、《淮南子》等对这个理论都有贡献,但只有董仲舒使这个理论完备起来,并为此后所有的儒者所宗奉。汉代从伏生而下一脉相传的《尚书》学,则据《尚书》中的《洪范篇》,将观测的对象发展到自然界一切现象。《汉书·五行志》就是这种理论和实践的较为完备的记录。研习这种预测神意之术,是汉代儒者的基本事业。

《周易》占卜术在汉代也有了新发展,其主要代表是从孟喜到京房的“卦气说”。扬雄不满足于《周易》的方式,另创一套《太玄》,其目的、手段则同属一类。

天人感应发展到极端,就是谶纬迷信。精通图谶成为占卜术中最重要、也最高级的方式。特别到了东汉,“精通图谶”成为儒者悼词中最美好的赞语。

从《后汉书》起,开始设《方术传》。《方术传》中的人物,除少数身份不明者外,多数是儒者。

《方术传》第一位是任文公,其父任父孙,父子两代都“明晓天官、风角秘要”。往后我们会看到,当时晓风角之术者,乃是儒者。

第二位郭宪,被刘秀拜为博士,后升光禄勋,这是儒者无疑。他随从刘秀到南郊祭天时,忽然回身向东北喷酒三口,执法官弹劾他祭祀不敬。刘秀询问,他说是齐国失火,以此厌胜。后来果然得知郊祭那天,齐国失火。这样的方术,和任何一位神仙相比都是不惶多让的。

高获,“少游学京师,与光武有旧,师事司徒欧阳歙”,自然是位儒者。“时郡境大旱。获素善天文,晓遁甲,能役使鬼神。昱(按:郡太守)自往问何以致雨,获曰:急罢三部督邮,明府当自北出,到三十里亭,雨可致也。昱从之,果得大雨。”

谢夷吾,“少为郡吏,学风角占候”,曾举孝廉,是儒者无疑。他曾受太守第五伦差遣,收捕乌程县长。他到县不办公事,只是痛哭。回来向第五伦报告,说乌程县长很快就会死,不必加刑。一个多月后,乌程县长果然死去。第五伦做司徒,命班固作书推荐他。他能预知自己死期,且“如期果卒”。临死对儿子说,汉末要天下大乱,坟墓都要被掘,所以他“命悬棺下葬,墓不起坟”。如今学术界争议颇多、悬而未决的悬棺葬问题,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同时有博士郭凤,“亦好图谶,善说灾异、吉凶占应,先自知死期”。

杨由,“少习《易》,并七政、元气、风云占候,为郡文学掾”。有大雀夜集库楼上,他说是将有小暴乱;风吹落了柿子,他说是有人来献水果。他看到社树上有斑鸠斗架,知道这家人家在打架。“其言多验。”

李郃,“父颉,以儒学称,官至博士。郃袭父业,游太学,通五经,善河洛风星”。做县吏时,他依星象知道皇帝向他们县派遣了使者。后来做到司空。他的儿子,就是名臣李固。

段翳,“习《易经》,明风角。时有就其学者,虽未至,必预知其姓名”。

廖扶,“习《韩诗》、欧阳《尚书》,教授常数百人……绝志世外,专精经典,尤明天文、谶纬、风角推步之术”。

樊英,“少受业三辅,习京氏《易》,兼明五经,又善风角、星算、河洛七纬,推步灾异”。“尝有暴风从西方起,英谓学者曰:成都市火甚盛。因含水向西漱之,乃令记其日时。客后有从蜀来,云:是日大火,有黑云卒从东起,须臾大雨,火遂得灭。”这样的呼风唤雨术,可谓比道士要高明多倍。他著有《易章句》。著名的儒者陈寔是他的学生。

唐檀,“少游太学,习京氏《易》、《韩诗》、颜氏《春秋》。尤好灾异星占。后还乡里,教授常百余人”。郡上发现灵芝,他认为是外戚贵盛,不是祥瑞;一女一胎生四子,他说是宫中将有兵变。这些话都应验了。后来举孝廉,做到郎中。

公沙穆,“长习《韩诗》、《公羊春秋》,尤锐思河洛推步之术”。后举孝廉,做弘农县令。县界内螟虫为灾。他设坛祭祀,祝告道:百姓有过,由他一人承当。“于是暴雨,既霁而螟虫自销,百姓称曰神明。”

……

在他们之后,才是费长房、刘根、左慈、封君达等人。这些人在当时也只是方士,和道教关系如何,没有其他材料,只是后来被道教当做神仙,引为同道。

此外就是几名医生,最著名者当然是华佗。然而华佗本是儒生:“游学徐土,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年且百岁而犹有壮容,时人以为仙。”但他耻于以医见称:“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见业。”得罪了曹操,先被下狱,后被杀害。

范晔在《方术传》序言中说:“仲尼称《易》有君子之道四焉,曰:占筮者尚其占。”因此,占筮乃是君子,亦即儒者的正业,是“先王所以定祸福,决嫌疑,幽赞于神明,遂知来物者也”。同时还有“阴阳推步之学”。其他占术还有《河》、《洛》之文,龟龙之图,箕子之书,纬候之部,等等。它们又流为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等,以及望云省气、推处祥妖等术,“时亦有效于事也”。因此,它们都是儒术的有机组成部分。但是,这门学问太深奥:“而斯道隐远,玄奥难原,故圣人不语神怪,罕言性命。”即使言说,也是“或开末而抑其端,或曲辞以章其义”。其原因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就是怕普通人滥用,而不是圣人不做,更不是圣人不懂。

东汉的术者中,范晔最推崇的不是《方术传》所载诸人,而是张衡和郎:“中世张衡为阴阳之宗,郎咎徵最密,余亦班班名家焉。”然而《汉书·五行志》载:“董仲舒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这样,张衡之宗又是董仲舒,而张衡虽以天文学家著称于今天的史书,然而在当时,他最大的事业还是儒术。

范晔继续说道:“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汉代方术的勃兴,关键是汉武帝的推动,这和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到东汉,“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这四人都是儒者,儒者对待方术有不同的态度。“是以通儒硕生,忿其妖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然而这是后来的事情,在东汉,类似桓谭者,不过一二人而已,即便尹敏,也不敢像桓谭那样公开反对,只是曲折地表示一下不满而已。

范晔称赞通儒硕生,说明在他那个时代,儒者对于方术,已经缺乏热情,反而加以摈斥了。这是儒教的觉悟,使儒教把方术置于次要、“宜见藏摈”的地位。然而儒教觉悟了的时代,却正是方术遁入道教的时代。

五、汉代黄老与长生不死术

长寿是人类的共同愿望。新垣平向汉文帝所献的玉杯,刻着“人主延寿”,就是一证。新垣平不久被杀,长生不死术在文帝时代未能引人关注。然而长生的愿望毕竟是产生了。其表现之一,是司马迁作《史记》时,就听说“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史记·老子列传》)然而此外的黄老学者,则未闻以长生为业者。

在汉初,陆贾《新语》曾批评过那些“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和“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新语·慎微》)的人,说明当时就有一批这样的人物。稍后除了张良“从赤松子游”之外,史书上没有发现入山修仙的人物。追求长生不死的人物,主要是在宫廷之上。汉武帝之后,宫廷中求仙的活动虽然规模缩小了许多,但并没有停止。汉昭帝在位日短,祭祀没有重大改革,也无求长生之事。汉宣帝时,又接受方士的建议,立起了许多神祠:

又以方士言,为随侯、剑宝、玉宝璧、周康宝鼎立四祠于未央宫中。又祠太室山于即墨,三户山于下密,祠天封苑火井于鸿门,又立岁星、辰星、太白、荧惑、南斗祠于长安城旁。又祠叁山八神于曲城,蓬山石社石鼓于临朐……京师近县鄠,则有劳谷、五床山、日月、五帝、仙人、玉女祠。云阳有径路神祠,祭休屠王也。又立五龙山仙人祠及黄帝、天神、帝原水,凡四祠于肤施。(《汉书·郊祀志》)

祭祀仙人,并为之单独立祠,至少说明对神仙的崇拜。并且有可能从事求长生不死的活动。见于记载,有刘向进献炼金术:

大夫刘更生[15]献淮南枕中洪宝苑秘之方,令上方铸作。事不验,更生坐论。

《汉书·楚元王传》对此事的记载是:

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幼而读诵,以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方不验。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铸伪黄金,系当死。

他的哥哥把封国的一半献上,赎免了弟弟的罪。而这件事是在“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的前提下发生的。

汉武求仙失败了,宣帝又要重蹈覆辙。有识之士已经发现这些方术不可信,但武帝时似乎还无人敢于进谏。宣帝时,京兆尹张敞,也就是那位东阁画眉的人物,上书谏道:“愿明主时忘车马之好,斥远方士之虚语,游心帝王之术,太平庶几可兴也。”(《汉书·郊祀志》)汉元帝时,贡禹、韦玄成、匡衡等大儒相继为相,立志要按儒经改革祭祀,元帝也无暇复兴方术之事。成帝末年,因无子嗣,又多致力于鬼神。这时,谷永上言,系统地批判了神仙方术之事。他说:

诸背仁义之正道,不遵五经之法言,而盛称奇怪鬼神,广崇祭祀之方,求报无福之祠,及言世有仙人,服食不终之药,遥兴轻举,登遐倒影,览观县圃,浮游蓬莱,耕耘五德,朝种暮获,与山石无极;黄冶变化,坚冰淖溺,化色五仓之术者,皆奸人惑众,挟左道,怀诈伪,以欺罔世主。

接着他历数了方术发展的历史:

昔周史苌弘欲以鬼神之术辅尊灵王会朝诸侯,而周室愈微,诸侯愈叛;楚怀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获福助,却秦师,而兵挫地削,身辱国危。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因逃不还,天下怨恨。汉兴,新垣平、齐人少翁、公孙卿、栾大等,皆以仙人、黄冶、祭祠、事鬼使物、入海求神采药贵幸,赏赐累千金。大尤尊盛,至妻公主,爵位重垒,震动海内。元鼎、元封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扼腕,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其后,平等皆以术穷诈得,诛夷伏辜。(《汉书·郊祀志》)

可见,谷永也把苌弘视做当时方术的开端。他的叙述,使我们知道当时方术种类繁多,还都依附着儒教以求生存。

汉哀帝时,又“博征方术士”。王莽称帝次年,也大兴求仙之事:

莽篡位二年,兴神仙事。以方士苏乐言,起八风台于宫中。台成万金,作乐其上,顺风作液汤,又种五梁禾于殿中,各顺色置其方面……言此黄帝谷仙之术也。(《汉书·郊祀志》)

此外,王莽还听信方士,行御女术:

郎阳成修献符命,言继立民母。又曰:“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莽于是遣中散大夫、谒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乡里所高有淑女者上名。(《汉书·王莽传》)

从房中术衍生出的荒淫的御女术,也不是道教的首创和发明。

史料所见,东汉初年,人们才明确把黄老和养生术联系起来。《后汉书·光武帝纪》载:

皇太子见帝勤劳不怠,承间谏曰:“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愿颐爱精神,优游自宁。”帝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汉代讲黄老养生的著作,最著名者当是流传至今的《黄帝内经》。有关该书成于何时,众说纷纭。早者推到战国时代,晚者则至东汉。折中者认为该书的内容战国时代已经具有,但未必完备,后在刘向校书时,由名医李柱国校聚而成。东汉时可能又补充了部分内容,成为今天的面貌。然而该书在《汉书·艺文志》已经收录,其思想在西汉当已流行。

《黄帝内经》是部医书,《汉书·艺文志》将它列在“道家”之外,医书系统中。但其受黄老养生思想的影响,则明显可见。在《素问·上古天真论》中,该书解释古人之所以能长命百岁,是因为他们知“道”,能“恬淡虚无”,“精神内守”,所以“德全不危”。篇中论述真人、至人、圣人、贤人的养生法则。上古真人是“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中古至人是“淳德全道,和于阴阳”,“去世离俗,积精全神”;第三等的圣人是“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第四等是贤人,“法则天地,逆从阴阳”。把有道者分为真人、至人、圣人、贤人,和《太平经》相类。其中最高者为真人,而真人是可以不死的:“寿敝天地,无有终始。”《素问·阴阳应象大论》道:“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乐恬憺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这些都表明,在《黄帝内经》看来,保持健康的办法,是恬淡寡欲。这和太子用以劝告刘秀的原则也是一致的。

与恬淡寡欲相应,是主张养生以静。《素问·上古天真论》还说,圣人“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这其实就是个神仙。《素问·六微旨大论》清楚地阐述了运动对于生命的意义:“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但是,它认为,“与道合同”的真人是“不生不化”的,而这不生不化的真人是《黄帝内经》所追求的目标。这些养生思想,大体上可归于“内修”的范畴,以和主张服药求仙,特别是服食金丹以求仙的方式相区别。

《太平经》和《老子河上公注》中的养生思想,也属于内修范畴,而不讲依靠服药长生不死。《太平经》认为,人要长寿,最主要的还不是注意内修方术,而是积德、行善,这样,上帝知道了,就会为其延长寿命,直到使其白日升天。张角等人“以善道教化天下”,可能也包括这样的内容。

这些养生、神仙思想都加在一起,在汉代整个黄老思想中,只占很小的比例。这和儒教当时追求神仙、养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至于服药,特别是从事炼丹、炼金活动,则几乎完全是儒教的事业,黄老道教无力从事这样的实践。流传至今的几部汉代丹经,如《黄帝九鼎神丹经》等,和黄老道教并没有直接关系。

一般认为《周易参同契》出于东汉,是一部借汉代易学和黄老理论讲述炼丹原理的著作。汉代易学,主要是卦气说,这是儒教的理论。黄老,主要是取其自然之道。所谓“参同”,就是《周易》、黄老和炼丹三家合一。《周易参同契》道:“大易情性,各如其度;黄老用究,较而可御。炉火之事,真有所据。三道由一,俱出径路。”该书的自白,说明它是把黄老和《周易》共同当做炼丹术的根据的。书中除大量引用《老子》的名词,如“橐籥”、动静、有无、上德、下德等之外,在炼丹思想上,主要是取黄老自然说。如第二十七章(彭晓本)在叙述“是非历脏法,内视有所思。履行步斗宿,六甲以日辰……”等长生术之后,认为它们都是违背黄老思想的:“阴却违黄老,曲折戾九都。”所谓违背黄老,就是违背自然。它所要的是符合自然,“阴阳相饮食,交感道自然”(第三十九章),“阳乃往和,情性自然”(第六十八章),“引内养性,黄老自然”(第八十九章)。黄老思想和儒教哲学一起成了炼丹术的理论根据,但是黄老道教还未把炼丹术纳入自己的宗教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