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了,第一次走出家的大园子,走出用篱笆夹成的“国界”。妈给买的小书包,紫红色,书包盖上是一匹飞奔的小马驹,我想那小马驹一定是要飞奔远方,那远方神秘莫测,有大山、有森林、有奔腾的山溪……那里是我“不同凡响的人”该去探险的地方。
我人生第一位老师是位拖着两根长辫的大姑娘,老师来自遥远的城市,有一双特别好看却令人生畏的大眼睛。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向同学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说,你们长大了,是喜欢住明亮宽敞的大房子呢?还是喜欢住小黑屋呢?”
同学们异口同声:“喜欢住大房子!”
我还加了一句:“我要做‘大天上人’!”
小同学们都惊奇地望着我,老师看着我微笑,我的“大天上人”只有老师理解。
老师说:“那就好,那么今后同学们就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其实人们渴望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有两套,一套是可以遮风避雨的大房子,一套是温暖的心灵之屋,遮风避雨的大房子用泥水砖瓦建造,心灵之屋用美丽的情感、高尚的理想建造。有人独住一套大别墅,心灵之屋却是黑暗狭小的,有的人露宿街头、身陷囹圄,却有着一套心灵的大房子。老师经常专注地盯着我,我知道,我在众多孩子们当中与众不一样,我没有满鼻孔一抽一抽的灰色的大“毛毛虫”,脖颈上也没有永远围着的黑“围脖”,而且我还要做“大天上人”。妈每天都要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整齐齐,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蓄着一圈女孩子那样的娃娃头,妈曾经希望我是位女孩,所以就总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姑娘。那天,课间休息,老师笑着走过来,兴趣十足地抚摸妈给我做的新衣裳,当掀起我的衣角,露出藏在里面的花棉袄时,老师逗我说:“哟,邰勇夫想做英雄(老师把我的“大天上人”翻译成了“英雄”)还穿花衣服啊!”
同学们都笑了:“邰勇夫是个小女孩,是个小女孩!”
我辩解:“我不是小女孩,我是大天上人!”我挥起小拳头要凑同学们,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得到老师的批评。
老师有着一张动人魂魄的美丽面孔,一对深深的酒窝,两根长长的又黑又粗的大辫,辫梢垂到臀部,红润的嘴唇,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面对面批评我的时候溅到我脸上甘露般的唾液星让我久久舍不得擦去,我希望它能够永远地挂在我的脸上滋润我的生命……
我回到家里,向母亲抗议:“妈,我不穿花棉袄!”
母亲是个女皇,“小孩子穿点花的怕什么?”
父亲和母亲不一样,父亲宽宏、随和,在父亲的面前我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愿,怎么样玩都行。我喜欢探秘,从后院的废弃物中捡回个废电池,俯在窗台上用剪刀剥啊剥啊,剥出一根黑色的碳棒还有糨糊状的东西,一堆黑色的粉末撒在了火炕上,妈发现了,抓起笤帚狠狠抽打我的屁股,然后就冲父亲吵:“你看你,什么都不管!”
父亲像是犯了错误的大男孩,一边冲母亲讨好地笑着,一边收拾我弄下的残局。
夏日的夜晚,星斗满天,父亲在院子里兴趣十足地遥望夜空,不时地向我和母亲发布他发现的奇观:“喀秋莎!看啊,那颗移动的星星,是宇宙飞船;看啊,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
父亲和母亲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喜欢抒情,父亲喜欢吹欢乐的口哨,每晚,在生产队劳动了一天的父亲都要坐在一张从南方带回来的竹椅上一边翻弄着自己的大书箱子一边吹着口哨,那口哨好听极了,一会把我带进鸟语花香的春天,一会把带进辽阔的大草原或者是莽莽林海。父亲的大书箱子里有许多宝贵的藏书,书上的文字我还不认识,但我感觉得到,那里边有一个美好、迷人、广阔无垠的世界……我对书产生了兴趣,我几乎着了魔,我试图对父亲涂着油漆的大书箱进行探秘了,从缝隙间透出的书香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我无法将它开启,木箱子上压着一只柳条包,那柳条包特沉重,父母不在家时,我无数次试图把它移开,憋得我小脸红红的,那柳条包纹丝不动。父亲有时收工回来晚了,我已经在火炕上进入了梦乡。父亲一旦翻阅他的大书箱,我倾刻之间便会醒来,两手托着腮帮,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父亲正在手里翻阅着的一本又一本的书。每一次,父亲把他心爱的书一本本从古铜色的书箱子里翻出来,逐一翻阅,像古玩家欣赏他的稀世珍宝,逐一品味过后又一本本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整个过程父亲悠然自得、其乐融融,伴奏着他欢乐的口哨。待我长大成人之后,我也曾无数次地整理我的藏书,但绝对做不到父亲那样气定神宁,方知父亲那样子是一般人所不能为的,那要修炼到一种境界,正是父亲那样的修炼那样的境界,或者叫做平和宽广处世不惊的心态,才让父亲一生中身陷无数次灾难、浩劫的漩涡中,却都稳如泰山安然无恙地渡过。不过,这时候我还是个懵懂未开的孩子,只是对父亲的大书箱子充满着好奇,直到父亲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箱,盖好箱子盖,再把那个我搬动了无数次都纹丝不动的柳条箱压在木箱上,我才恋恋不舍地合上我的双眼,继续我“大天上人”的美梦。
母亲喜欢哼唱忧伤充满离愁的曲子,每天晚上凑在煤油灯下,为一家人缝缝补补时就忘情地哼唱着,母亲哼唱的歌词头两句好像是:“火车呀,拉笛了,送我亲人到北平……”
在母亲的伤感的哼唱中,我渐渐地进入梦乡,在梦中我寻找母亲哼唱的那个让人落泪生悲的场景,那场景中的人物是我,父亲和母亲他们离别了,我去追寻母亲,父亲离我越来越远;我去追寻父亲,母亲离我又越来越远,与我生死相随的美女——我的老师也重了枪弹,最后我孤独无助,流浪远方,每次醒来,我都泪如雨下。
母亲的哼唱让我悲天悯人,那个蒙眬的午后,村上的人都往村头的国道上跑,哥哥们也都飞跑着去了,那里出了件血腥事件:一位从县城监狱刑满释放的右派,就是村上的一位小学老师,满头乱发、胡须长长,在国道边无望地行走,突然一头扎进一辆军用吉普车的轮子下边……
村上无数的人围观,都把那当做一件乐事、奇事来传颂,村上最吃得开的贫农老太太跳着脚趋炎附势地漫骂:“你个右派鸡肉(极右)!不得好死的,死了还脏我们解放军的车!”我为此悲伤了一生,差不多每年的那个季节,我都要为那个我并不相识的死去的亡灵默哀。
家的房梁上有好多燕窝。小燕子秋去冬来,生育子女,燕妈妈孵小燕子的时候,燕爸爸负责燕妈妈的饮食,飞进飞出,为它的妻子不断地衔来小虫子、水珠……就像人类的丈夫料理怀孕的妻子那样精心、那样关怀备至。小燕子孵出来了,燕爸爸、燕妈妈兴奋不已,在那燕窝上相互拍打着翅膀,庆贺着它们的孩子出世。小俩口更忙了,互相轮换着,一只守护着它们的孩子,一只出去觅食。有一天发生了意外,燕爸爸出事了,它歪歪斜斜地飞回来,把那从很遥远的山里、或者是田野里衔来的小虫子给了燕妈妈,尽了最后的一份责任便从房梁上栽了下来。它受了重伤,翅膀折断了,伤口上冒着血,那是被土枪打中的。燕妈妈悲痛欲绝,围绕着奄奄一息的燕爸爸哀哀地叫着,很凄惨,很令人心疼。我把燕爸爸埋葬在我家房后的杏树下,为燕爸爸造了一个墓,安葬燕爸爸的时候,燕妈妈在我的头上飞来飞去,揪心地鸣叫着……
我完整地读完了小学一年级、二年级,学过的语文书上的课文我能够通篇地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首都北京”、“小猫钓鱼”、“乌鸦喝水”、“狡猾的狐狸”……一篇篇课文都强烈地迷恋着我,怎么会想到呢?这些课文这些小小的寓言让我终生受用。寒假,老师留下的作业是抄写课文,我的语文书丢了,但没有难倒我,我把课文逐篇默写了下来,包括每篇课文之后的生字表。
这时,我能够阅读长篇小说了,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接下来就是《红岩》、《林海雪源》、《三国演义》……哥哥们说小孩子看书不好,累眼睛,会把眼睛累坏,晚上我就蒙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被子里狭小的空间,闪着手电筒的光亮即好玩又新奇,我的思绪在遥远的时空中飞翔,时而在杀声震天的古战场上策马飞刀,时而穿林海过雪源陪伴英雄杨子荣深入虎穴,时而在重庆渣滓洞国民党监狱中与英烈们一块视死如归,我为这些英烈们泪流满面,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是《红岩》小说中那些身陷囹圄的革命志士,他们就将被执行枪决了,但在押赴刑场的前一天晚上,他们仍在铁窗下借着惨淡的月光潜心学习俄语。他们只要活着,就不停地学习,是学习让他们变得勇敢和坚强,让他们珍爱生命的每时每刻,不然,面对敌人的屠刀,他们怎么会那样大义凛然面无惧色呢?听父亲说,在战场上,凡是能打硬仗不怕死的军队都是有文化的军队。在我后来漫长曲折的人生旅途中,每当我遭遇困难、绝路、厄运、甚至身陷灭顶之灾之时,我都会想起这些英烈们,是他们的在天之英灵激励我分分妙妙都不敢怠慢了学习,让我战胜苦难、迎来一个又一个人生绚丽多彩朝霞满天的早晨。人啊,没有食品会饥饿、没有衣服会寒冷,没有氧气会窒息,没有一种精神、没有一种必胜的信念,就会被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灾难所淹没,一个生命的个体是这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群体、一个团队、一个单位都是这样。
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开学了,我渴望发新书,渴望嗅新书的油墨香,每次发新书,父亲都会吹着欢乐的口哨,一口一个“喀秋莎” 地叫着我,掀开大书箱子,扯下几张珍藏了好久的画报为我包书皮,然后用很帅的钢笔书法在扉页上为我写上“邰勇夫”,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然而,新学期开学领新书的那一天,小学校园里寒风凛冽,尘土飞杨,来上学的小同学们都眯着眼睛,冻红的小手插在袖筒里,一个个都被冻得直淌清鼻涕、咧着嘴,咝咝地吸着早春的寒气。
上课了,然而却没有发新书,全校师生集中在大教室开大会,带大红袖标的朝鲜族男老师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话,汉族老师在一旁做翻译:“全体革命师生同志们,为了让我们的江山永不变色,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可爱的校园再也听不到读书朗朗了。小学校的操场搭起了个戏台子,县城一中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来演节目,多半是女队员,她们一律不爱红妆爱武装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脚穿白塑料底拉带子的黑布鞋,她们在台上唱歌跳舞,顽皮的孩子就钻到戏台下边,用小木棍通过舞台缝隙朝上捅他们的白鞋底。于是,在台上跳舞的女宣传队员们的脚不时地就会被突然顶起又突然落下,吸溜着两条大鼻涕的双梅在台下向我招手做鬼脸,怂恿我也去台子下面和他们一道恶作剧,我不敢……还有,我爱台上漂亮的姐姐们。
孩子们也都戴上了“红小兵”的袖标,三五一伙,个个都是官,就像三十多年后的中国城市的大街上,人人都是老总、经理一样:司令、政委,军长、副军长,参谋长……郎会长可以当县委书记的儿子双梅成立了一个“东方红红色红小兵军团”,双梅当军团长兼政委,我当副军团长兼顾问,我们这个红小兵军团暂时就我俩,本来还发展了秋粉,让她当后勤部兼卫生部部长,遗憾是秋粉爸是老地主。晚上,我们这些红小兵挨家挨户地去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到贫下中农家就和声悦色地朗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到老地主家,就咬牙切齿攥紧小拳头宣读:“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高呼口号:“打倒地主阶级!”
这时候的老地主早已经不是解放前那样三妻四妾耀武扬威了,秋粉爸每天淘大粪还要被孩子们追打,倒是把我们的小伙伴秋粉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墙角里,恨不得缩进去……她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她与我们过家家玩,总是扮演一个柔弱有责任感的妻子,扮演丈夫的我每每劳动归来,她都在门前守候着我,打发“儿子”双梅去为“爸爸”买烧酒,并为我做好了饭菜,饭菜的主食是用黑泥巴烙的玉米面饼子,野草拌的黄瓜凉菜,我一旦把一只小蜜蜂扣到瓶子里,她要含着眼泪恳求“孩他爸”放了小蜜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