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信念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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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逃亡

我人生的第一次灾难说来就来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事先连声招呼都没打,来的是那样突然,让人猝不及防,给我稚嫩的心灵致命一击。傍晚,父亲顶着晚霞吹着欢乐的口哨刚收工回来,还没来得及听我背下了第几条毛主席语录,就被乡里乡亲的造反派拉去批斗了。深夜里父亲是爬着回来的,进了堂屋先摸到水缸舀了瓢水洗去脸上的血迹,见了忧心忡忡的母亲装做没事似地站立起来,强扮笑脸:“没事没事,他们对我可好了,一个指头都没戳我一下……”

这样说的时候,父亲却倒下了。倒下了,他还在坚强地说着,“没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事实上,父亲这天晚上险些被踢死,在批斗会上,他们模仿电影小说国民党反动派给革命志士动用的酷刑,让父亲跪在碎玻璃碴儿上,往小腿肚子上压上根车轴,双手还要举起个沉重的牛车轮毂,村里有名的铁脚郎百合在距离父亲5米远处起跑,等跑近了朝父亲的胸部飞起一脚,“嘭!”父亲像被踢飞的足球射到墙壁上。

我们一家人要逃亡了!一切都是在黑暗的夜里悄悄地进行。

父亲和哥哥们把家里箱箱柜柜捆扎了草绳,给过我无穷快乐的三间古老的大房子也只能遗弃了,我幻想着大房子会生出四只轮子,父亲和哥哥们推着伴随着我们一块走。

我眼含泪水对老家的周遭做最后一次告别仪式,园子角落里的积雪已经融化,散发着阵阵返春的泥土香和野蒿的气息,梦里曾无数次鲜花盛开硕果累累的满园果树仍旧枝丫黑黑的,我心酸楚地在每一棵树上折下一小段树枝揣在兜里想叫它永远都伴随着我,我最后爬到房上向村外那棵夕阳映照下的老杨树挥手,成群的山老鸹围绕着那棵老杨树上下翻飞,嘎嘎鸣叫不休……

多少次的日出日落,我和哥哥们打那老杨树下走过,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老杨树都慈祥无比像我想象中的老爷爷。北山坡上的烈士碑在暮色中一片悲凉,我是在那举手庄严宣誓:“做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继承先烈遗志,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带上国旗一角——鲜艳的红领巾那一刻我记忆犹新,我的面腮被红领巾映得红红的。

天黑了,罩着灯罩的火油灯闪着昏黄的光亮,三间古老的大房子再次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祖先的神灵该在这个时候光顾我们了吧?他们知道我们要逃亡了吗?我们走了,他们还来光顾谁呀?父亲是钢铁战士,挨了那致命的临门一脚现在竟然没事了,对所有的搬家物品在做最后一次检查,看到没有任何遗忘之后,小声地教我唱毛主席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唱的时候,父亲还用一只手打着节拍。三哥也在学父亲的样子小声吹着口哨,二哥嘴角挂着微笑幸福地憧憬着,大哥又在向家人谈论着我们将逃亡去的地方该是多么美好,那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郊区,人多地少,种地使用机械化,咱们都有初中文化,很可能让咱们开个拖拉机什么的。在老家的这个小村里,每逢有拖拉机轰轰隆隆地打国道上经过,全村的孩子都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追逐跳跃着……

每当哥哥们得意得忘了形的时候,母亲就提醒:“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

我们走后,奶奶将为我们守家。妈在与奶奶交待着:芦花鸡快生蛋了,双寇子大母鸡还早……奶奶忠实地听着点头答应着。外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条缝,可以代表毛主席讲话的贫农协会郎会长陪伴着他的妻子我们的郎婶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郎会长和郎婶没穿鞋打赤脚,郎婶兜在衣襟里的是几只煮熟的鸡蛋,那是送别我们的礼物,郎婶对母亲透露着可怕的消息,母亲吓得发抖。郎会长现在代表毛主席讲话,宣传不要武斗要文斗,为父亲鸣不平,村里那些造反派想抄他的家,他拿出了镇家之宝——旧社会用过的打狗棍讨饭篮,造反派们像见了皇帝的尚方宝剑一般吓得屁颠屁颠地撤了。

第二天黎明最黑暗的那一刻,四舅开来辆解放牌大汽车,我们一家人悄然离开了世代生息的老家,告别了祖传的三间大房子,奶奶在黑暗中送我们到大门口,奶奶还叮咛哥哥们:“到新地方好好干啊。”

我们一家人的这次大逃亡,使父亲幸免遇难,如果晚走一天父亲就性命难保。若干年之后,每当我看到、听到人们谈起这段历史,像谈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笑话那样轻松,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尽管,全世界的中学都有一门必修课叫历史,可是人们总是喜欢遗忘,这才多久啊?跟我一样的亲历者大部分仅四十多岁,很多人还高高在上,当着决定社会走向的企业家、官员,怎么就把这段历史全民性地谩骂了几年就轻松地忘却了?公元2007年夏季,发生在共和国山西的农民工被活埋的黑砖窑事件,公元2008年三鹿、蒙牛生产毒奶粉让几十万婴幼儿中毒事件等,这是不是历史悲剧的循环上演呢?那个年代人为地搞阶级斗争,给一部份人的头上贴上标签“地富反坏右”让另一部分人歧视迫害;这个时代呢?让那些发了横财的暴发户们任意地掠夺手上不掌握资源的打工者、消费者……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不要忘记历史,为人类的和谐、友好、互助,公平正义,永远消除暴力做出努力。

从图们开往牡丹江的火车上,我久久地把头探出窗外,任凭风吹,看大地旋转、看火车头呼啸着出入山洞,我痴迷得像新学期开学翻阅散发着书香的新课本。

后来晕车了,我不得不昏昏地睡下了。

我跟着父母和哥哥们永远地离开了老家,来到了黑龙江省牡丹江郊区农村,那个村叫兴隆公社大团大队。大哥说:“那是近郊,到牡丹江市里只打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就到,地多人少,种地全用机械化,说那村除推土机没有什么机都有,而且有一天,城市一扩展,我们一家人又一次能变成城里人。”那地方是母亲和大哥托一个远房亲戚找到的,在全家人的心目中,那是天堂、是充满希望的田野。

到了那村,我才知道,这里没有老家那样的青山,那样葱茏的森林,更没有清澈见底可以看到小鱼小虾游来游去的山溪;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公路边的一条小河是混浊的;附近田野里有一片让我心怀恐惧但又时时吸引我想去探个究竟的神秘之外,那是一小片山楂林中的一座阴森的坟冢。邻居刘婶说村里许多人见过,到了晚上夜静更深的时候,那里便会走出一个穿绣花鞋的女鬼,提着灯笼一跳一跳地行走……我怕鬼,但有人讲起鬼的故事,我就会翘起耳朵倾听。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啊?我为此穷思极虑,在父亲的大书箱子里找到了答案:牛顿晚年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小孩一起玩。一天他对他的小侄儿讲:“对我而言,我只是象在海滩边玩耍的男孩,偶然间发现了一粒比较圆的石头,和一枚比较漂亮的贝壳,就觉得很愉快,但是在我面前,尚未被发现的石头、贝壳仍然多如大海。”我想,那鬼就是尚未被科学家们发现的多如大海的石头和贝壳吧?或者就是远古智人对人类的一种恐吓告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人做事天在看,世上可是还有无所不能的鬼神在盯着那!

正是种玉米的季节,太阳两点多就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来了!哥哥们参加生产队劳动要起午更爬半夜。最辛苦的是母亲,每天哥哥们还在熟睡的时候,母亲就要起来做饭了,这地方做饭用的柴禾是麦杆和茅草,要不停地往灶坑里添柴禾,火才能够得以续燃,在老家凌晨每听到第一声公鸡报晓,我会在梦中神思遐想,编织美妙的故事。在这里每天凌晨听到第一声鸡叫是痛苦的折磨,母亲会准时地唤醒我:“勇夫啊,起来啊,给妈烧火。”

村里人都叫我们家是盲流户(没有户口的盲目流动者),把我叫小盲流:盲流两个字颠倒过来就是流氓。我成了全村孩子追打嘲讽的小流氓!过年,有户口本的每口人能到供销社买半斤花生,盲流户没有户口本,买不到那半斤花生。我看着村里人吃花生馋得我直淌口水,邻居刘婶就用小手绢包着给母亲送来了一小把,只有24粒,全家人平均分配,每人分四粒。父母的那份给了我,那12粒带壳的花生真香真好吃……

住的是一间锅灶连着炕的泥巴屋,一烧火做饭便满屋是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了气。而且越是天寒地冻、越是浓烟滚滚,为了逃避浓烟、逃避寒冷,我跑到附近生产队山一样的麦草垛下边扒了一个洞,那洞扒得越深越温暖,我每天扒洞不止,居然把个麦草垛里面扒空了,扒出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小宫殿,我钻进我的秘密小宫殿阅读哥哥们借来的《西游记》、《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源》……我幻想着自己是书中的英雄人物,是《西游记》中的美猴王。

父亲和哥哥们十分乐观,穿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永远都像城里人,因此我家那个小破屋特有人气,烧火做饭时尽管屋里浓烟滚滚,也会聚集着来串门的邻居还有村里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们,她们都喜欢哥哥们,邻居刘婶动不动就跟母亲说:“把俺们家小英介绍给你们家哥几个谁都行。”刘婶这样说的时候还会认真地看看我,说“俺们家小英可喜欢你们家勇夫了”。我就担心了,我也喜欢刘婶家的小英,她可好了,我去小河洗自己的衣服,每次遇到小英她都会灿烂地笑着夸我:“哟哟,这么大点的小孩子还会自己洗衣服啊?”她把我手里要洗的衣服抢过去“唰唰唰”三下五除二洗得干干净净,拧干了再“哗哗”抖两下扔给我。我希望小英做我的嫂子,做我的大嫂、二嫂、三嫂都行,就是别给我当媳妇,因为……我怕小英发现我都9岁了还尿炕。每天父亲和哥哥们收了工回来边吃饭边总结经验。父亲说:“到一个新地方,第一要搞好群众关系。”哥哥们赞成:“那可不。”

这个村有小学,是母亲送我入学的,读书不收学费,但没有课上,和故乡一样也经常开批斗会、批斗的对象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只因他们是黑五类的孩子说错了一句话或是写错了一个字,那就要站到台上层层摞起来的桌椅板凳上,头朝地屁股朝天那样撅着,脖子上挂着个沉重的大牌子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某某某”的名字上还要像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一样划一个鲜血淋淋的大红叉。有人突然把最底层的桌子踢翻,咣啷啷,高高摞起来的桌椅板凳垮塌,“现行反革命分子”从最高处跌落了下来……我“哇”地一声哭了,我那哭不只是害怕更有义愤!他们就围着我高喊:“打倒小盲流!打倒小盲流!”放学的路上,孩子们对我围追堵截,我像受惊的野鹿那样一路飞跑。一旦跑进死胡同没有了退路,我只能回过头来,拉开架势把他们一个又一个温柔地放倒,不论比我高的还是比我矮的,都会让我摔倒一大片,但我只能显示我的力量,不敢打他们一下。即便这样,也会有孩子哭着被他们的家长拉着找上门来,无论我怎么分辨、解说打架的起因,都没人听信,母亲更不听信,不管是不是我的错,母亲都会抓起个笤帚疙瘩拼命地抽打我,直到笤帚疙瘩打散打飞,打累了才会善罢甘休……

这个时代是亲不亲阶级分,说起地富反坏右人人恨之入骨,把他们烹了煮了人们都不解恨,他们像被虐待的病猫病狗,病猫病狗被虐待至死善良的孩子们可以为它哭泣,地富反坏右被折腾死了,他们的子女亲友不仅不能为他们哭泣,还要表现出义愤填膺,爱憎分明,骂他们死有余辜,遗臭万年,不齿于人类。当时首都北京中南海外,开国元勋国家主席刘少奇被疯狂了的人们推到一张缺腿的桌子上批斗。几十万人聚集四周,他们一会儿粗暴地按下刘少奇的头,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强迫他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一会儿让他做喷气式;一会儿又揪着刘少奇稀疏的白发,强迫他抬头拍照;不许他说一句话,否则就用语录本敲他的脸和嘴,汗珠不断地从他脸上渗出,他抽出手掏出手绢想擦一下汗,不料站在他旁边的人狠狠一掌把手绢打落,他的汗水也随着震动流在地上。刘少奇被人们打得鼻青眼肿,他的鞋被踩掉了,只穿着袜子,刘少奇拿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严正抗议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你们怎么对我个人,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

刘少奇的右腿被打伤,到饭厅吃饭,短短的30米距离,要走50分钟,前后跟着的看守战士也不敢上去扶一把,后来实在走不动,就让工作人员去把饭打回来,但原来拥戴他、敬仰他的人们现在没有谁愿去为他打饭,他只好打一次饭分吃几顿。刘少奇被虐待得生命垂危,大夫护士也不好好看,每次看病前都要对他开一阵批斗会,一边检查病情一边破口大骂“中国的赫鲁晓夫”,有的用听诊器狠狠敲打,有的用注射器使劲乱捅,还把他服用多年的维生素和治糖尿病的药也给停了,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就这样在当时那样的狂潮中被活活折磨死了,临终没有任何亲人敢于哭泣。

为什么这样?文化大革命的狂潮结束后,人们好像没有反思没有检讨,只有得势者对失势者的漫骂攻讦报怨,那时候的大学生们写作文都是泪水横流,取名叫“伤痕文学”,人们把那场运动归罪于少数人,对少数人进行了审判,把当时虐待他人,灭绝人性的人称作造反派,事实上那是一个民族群体跟风所为,就如德国人在二战期间对犹太人疯狂杀戮一样。干过纳粹德国党卫军的一位老人对采访他的中国记者说过这样一句话:“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最危险的是集体狂热。”

后来的时代是爱不爱钱决定,有钱的人可以大红灯笼高高挂妻妾成群挥霍无度,没钱的打工者可以被有钱的人任意戏弄宰割,说起钱,人人眼珠发蓝,那个时候出了个讲成功学的帅哥陈安之,他的一句成功箴言让人们颠狂:“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向前冲”。人们转而痛恨贪官、痛恨腐败、痛恨伪劣商品,人们痛恨的原因不仅仅是贪官、腐败、伪劣商品危害了公共利益,违反了人类道德,很多人是嫉妒,悔恨自己没有可以通过贪污腐败制造伪劣商品而实现一夜暴富的良机。

人类的善良,仁慈,正义,良知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一种错误的潮流席卷一空啊!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不再欺负我了,是因为老师说了,“你们不要欺负邰勇夫,更不要叫人家小盲流,人家邰勇夫同学有志向学习好!”

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再也找不到蔑视了,而且充满了羡慕,平常喊我“小盲流”的孩子第一次朝我友好地笑了。这时候,我脸红红的,心“咚咚”地跳,格外激动,仿佛我已经成了不同凡响的人物,我像英雄拿破伦那样骑着高头大马凯旋归来,满世界的人都在向我欢呼……这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考试,而且考试的题目越难越好,只有考试我才有尊严,我才可以扬眉吐气,显示我不同凡响的英雄本色。

数学课就要讲到小数点了,我又不能上学了,我悲哀至极。从家乡那边传来消息了,说父亲是潜逃的地富反坏右份子。生产队长停止了父亲和哥哥们的劳动,撵我家搬走。这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次全家人下岗失业,刚刚分到家的口粮又给生产队收回去了,口粮收走的那一天,母亲绝望地痛哭,这就意味着新的一年里我家将面临着没有一粒粮食了。父亲吹了一曲欢乐的口哨像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瓦西里那样劝导母亲:“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于是又让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天无绝人之路这个道理。我在我那个麦草垛中的秘密小宫殿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像阿里巴巴发现了金银财宝。当时来讲,那可是巨大财富啊,解决了我家面临的饥饿,麦草垛的底下,居然可以筛出无数仔粒饱满的麦粒来。

那个冬天,我和哥哥们在麦草垛里面筛麦粒,到大雪覆盖的田野里面拾剩下的稻谷穗,收获的粮食反而比生产队没收的口粮多了好几倍,卖了一部分解决了全家人一年的开销。但到哪去落户呢?也就是到哪里去再就业呢?我又要跟随父母和哥哥们流浪了,我最担忧的是我们将去落户的地方有没有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