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两岁以前,睡觉都几乎是在我的臂弯里。
妻子是剖腹产。当时是炎热的六月,刀口有些感染。产后一个月,我们一家三口从省城医院回到小镇的家,妻子接着在床上躺了将近三个月。除了给她做饭煎药,喂养儿子的任务就基本由我承担了。单位(县文化站)的领导很同情我,上班时间允许我迟到早退,以便我买菜、做饭、洗尿布、奶儿子。妻子没有奶水,儿子全靠我喂牛奶。老人们教我,每隔数一百个钱的时间,就得给儿子喂奶。我注意了频繁喂奶,却忘了每次量不能太大。喂着喂着,儿子突然张大了嘴,喷出巨大白色的奶柱。因为不舒服,儿子便哭闹。儿子起先睡在摇篮里。我越是困得不得了,他就越是哭闹得厉害。我往往得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在屋子里踱个不停。日子多了,我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只有让他跟我一起睡到床上。
躺在我的臂弯里,儿子安静多了(只是床上得多垫些尿布)。渐渐的,他就会说话了,会跟着我唱歌了,会走路了,终于可以离开我,一个人独睡了。
但是在我臂弯里的这些日子,给他也给我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做一个专制的父亲,但总是难免用教训的口气让他这样那样。而他对我也总是言听计从。以至于我有了很深的忧虑,担心造成他人格上的缺陷。我常常跟他讨论这类问题,告诉他我的担心,让他随时提醒我不要干预过多。我又把自己在与儿子相处中的失误写成文章公开发表出来,以警示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管不了自己的下意识。
儿子到外地上大学,我故意不送,让他自己走。却又背着他给那里的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多加关照。以后,每个星期给他去电话,都总是要问:天天洗澡了没有?换衣服了没有?剪指甲了没有?刮胡子了没有?到了一个月,又要问:理发了没有?理了,是什么发型,不要追新潮、赶时髦,不要阴阳怪气,之类。听到儿子总是“唔,好,唔,好”的回答,我又反省自己管得太多了。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
暑假,儿子回来,我眼睛一亮:儿子生平第一次剃了个锃亮的光头。而事先他一点没有透露。可以想象,儿子先前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在南方的酷暑中肯定是一种负担。但通常情况下,做出类似的举动,儿子一定会在电话里提到:我想如何如何或我如何如何了。
“吓着老爸了?”我的惊讶,儿子显然是有预料的。
“我很高兴,”我说,“这是一次革命。其革命性在于:这是一个你独立做出的决定。”
“小题大做。”
儿子居高临下地一笑。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永远不再是一个蜷在我臂弯里的小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