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构成对他人的伤害。国家代表团完全把我认做了异类,头发卷曲、带着金丝眼镜、很洋气的随团翻译处处小心提防着把我拦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不容混淆。起先我没有觉出,接待方派给我的翻译不在的时候,偶尔请他救急,他断然拒绝:“我是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服务的”;开中国专题的座谈会,接待方把中国人一起安排在主席台,中国人则私下对我说:请你去听众席,你不属于我们团。弄得接待方很纳闷,以为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代表团买会议花絮照片,我因为想要一张回省里交差,身上没带钱,临时请他们垫付一百第纳尔,也就是一元人民币,一回房间我就还给他们,得到的回答是:中国作协的经费你不好用的;观光游览,没扎领带,被严正提醒要注意国格。看看海滨上的所有各国的与会者,个个休闲便服,有人甚至光着膀子,何以独我不扎领带就是没有国格?我终于意识到,我在他们身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罪过。这使得一个国家级的代表团降了格,有失了几位名流大家的尊严。有天晚上因为旅馆房间不够,翻译被接待方安排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他的愤怒终于爆发,问我:“你在你们省是作协会员吗?你知道王蒙、刘心武,知道孔捷生、张抗抗吗?”他接着说了一大串当红作家的名字,他为他们服过务,而“你算怎么回事?”问得我张口结舌。我这才知道,他们不只是觉得我降了他们的格,根本就视我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那种。其他几位上年纪的大作家所以对我还算礼貌,并不是因为觉得我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而是因为一来出于教养,二来凡上车下车,我总是帮他们搬装满了方便面、咸腌菜之类因而极笨重的航空箱的缘故。要不是接待方的人并不怎么关心文学,更说不上关心中国文学,中国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张黄脸,搞不清哪张是有名的黄,哪张是没名的黄,我在他们眼里总算是鱼目混珠,蒙混了过去,我真不知那次出国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并非因为心胸狭隘,凡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从这次出国经历中得到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一个无名的人千万不要去凑名人的趣。比如出国,便是名人之趣,非名人趣凑,只能自讨没趣。哪怕你是被动的。
我从此不敢再做出国凑趣的梦想。听说作家谁谁出访,依然是崇拜。但仅仅到崇拜为止。因为去的都是外国点了名的名家、也就都是我很敬重的名家—随着国门的开放,外国人也渐渐门儿清,人家不知道你,你就是想凑趣也凑不上。
近二十年过去,出国已经跟有名无名没有太大关系。只要有钱,谁都尽可以满世界乱跑。但去哪儿,还是有一个凑趣的问题。比如美国,就是最大的热门。
不久前,单位的头看我出国太少,并且居然没有去过美国,很是同情,就给我找了个公费旅美的机会,并且再三鼓励我奋勇前行。因为一直听说赴美签证很难,我对能否成行始终抱着怀疑。怀疑的结果终于是自觉的放弃。
放弃是在赴京签证前夕决定的—我没看完那份《赴美签证应准备的材料》文件的第一页头就晕了:除了出国批件、派遣信、个人简历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以及让我莫名其妙的“指纹条”和“面谈条”之外,必须携带的“物品”还有:户口本、身份证、名片、工作证、结婚证、子女出生证、全家福照片、银行存款证明、房产证、车辆行驶证、有价证券、单位任职证明、工龄证明、月收入—必须是准确数字—证明,访问过其他国家的签证页复印件以及在当地代表性建筑留影的照片……
记得很多年前,为了能够争取回城扫大街或清厕所,眼巴巴地渴望过翻箱倒柜、直追祖宗三代的政审。而现今接受这样的无微不至的审查所为何来呢?就为了有一天也能够满脸放光地对人说“我也去过美国”?或者底气十足地发表一番中美文化比较的宏论?
想想,不凑那个趣也罢。倒还没有迂腐到非要遵循孔老二“游必有方”的教诲的程度,只是觉得犯不着。不吃不喝会死人,不出国应该不会影响我活着。古人浩叹蜀道难,那是因为他有所求。若无所求,难于上青天关他屁事!
凑趣当然并非单在出国。成就和影响不够却要当团体上层成员,是凑趣;作品质量和读者的认可并不到位却去争奖、开研讨会,是凑趣;并非属于某个圈子却去挤进那个圈子的丛书或笔会,是凑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歌里说“有些事你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我翻唱为“有些事你不必问,有些趣你永远不必凑”。凑了,搞不好会像在旅馆里走错了房间,即便尴尬可以带过,自取其辱就太没意思了。
四戒得意
写作多年,得到的帮助和鼓励自然是多的,不然不会勉力支撑到今天。但有一种帮助,也是紧要的,就是批评。而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些批评往往出现在我暗中得意的时候。就像一个正陶醉着的人突然遭到当头棒喝,一个激灵,格外警醒。印象最深的我现在都可以历历数出来:
1980年春,《小镇上的将军》获奖后的座谈会上,冯牧同志在侃侃而谈中忽然提到我的名字,说有人告诉他,陈世旭在《小镇上的将军》之后写的作品都不行……这话后来成为了一种定论广泛而长久地流传。我明白冯牧同志此言是基于莫大的爱心和热望,我又同时明白,我面对的职业选择是怎样的严峻。
1984年《惊涛》发表之前,我对自己的创作几乎已经绝望。省里的报纸已经有文章在说:蒋子龙为什么在《乔厂长上任记》之后又写出了《开拓者》?就因为他没有脱离生活。陈世旭为什么写了《小镇上的将军》之后不能写出“大城市的元帅”?就因为他过早进了城。我知道蒋子龙那时候早已不在工厂了,我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素材尚未开发,因而很担心“脱离生活”的说道是打算让我再次下乡接受再教育,因为文章作者是个颇有政治身份的人。《惊涛》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人民文学》的编者按和李清泉老师的评论都是那么的热情洋溢,接着又获了那一年的全国短篇奖。正松了口气,忽然读到《北京文学》发表的罗强烈评点那一年获奖的短篇文章,说《惊涛》的结局完全出于作者的一厢情愿,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我对哲学很无知,但我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否定。刚刚松弛的心又一下抽紧。
1993年我的长篇《裸体问题》出版。出版社组织了很隆重的研讨会,又通过各种媒体大力推介。我心里知道作为一个长篇,它并不成功,所有关于它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我的扶助,基于古道热肠,希望一直萎靡不振的我打起精神。我也确实多少有一点鼓舞了。忽然从广播里听到针对那些好话的很尖刻的针砭,又听说有人摩拳擦掌,要对小说标题表现出来的低级趣味进行革命大批判,这些人都是我曾经觉得极恭谦的同行。有些道理很简单,只是容易忘记:真正高举达莫克利斯剑的往往就在离你最近的那些人中间啊。
2001年,我彻底离开了几乎使我陷入迷误的行政事务,回到安静的书桌旁。我当时很担心荒疏已久的手艺是否还能重新拾起。结果在《十月》发表的中篇《试用期》,颇有反响。我自然很高兴,觉得总算找回了一度走失的自己。但恰恰在这一点上,一位与我向无交往的作家结论完全相反:写到这么实的程度,是真正的江郎才尽了。“江郎才尽”是我自己很多年前就已认可的事实,并非由《试用期》才得到证明。但现在再一次地被确认,决不多余。毕竟年头多了,容易犯糊涂。
2004年,先先后后写的好几个中篇都挤在这一年发出来了,一下子造成了一种心理假象,似乎是真的有点“旺盛”了。到了冬天,忽然看到《小说选刊》的“读者评点”,头一篇就是对《小说选刊》当年第二期转载的拙作《海参崴红帆》的批评。河南的一位读者在历数了该作好几处细节的不真实之后,很直率地说:“另外,无论是叙述方式、情节设置还是结构以及语言都乏善可陈……”后面的删节号显然是编辑处理的结果,为的是给我留点面子。但对我来说面子其实是无所谓的,有所谓的是有人在我升虚火的时候及时给了我一剂良药。使我牢牢记得,我写作的平庸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改变,量的增加丝毫不等于质的提高。
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对从业者的任何方式的关心都是那么难能可贵——包括批评。禅宗有一个当头棒喝的公案,对一个笨拙的写作者来说,当头棒喝有肯定比没有好。唯愿未来的日子,我一能完全戒除得意恶习,二能真的有所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