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讳言,凡人都愿受尊敬。不被尊敬,或很少被尊敬,或受到的尊敬很淡薄,肯定不会高兴。
然而,一个人如果老是以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来支配自己的情绪,那他又难免走到极端。
一般人和名人,自然名人更易受到尊敬。但名人的“名”,是有范围的。在一个地方是名人,换个地方就未必是名人;在一个地方是大名人,换个地方也许就是小名人。而不是名人或小有名气的人,在某个时候某个角落,忽然冒出了一两个知道你的人甚或引为相知的人,使人意外地得到一回受宠若惊的体验,也未可知。
生活总在变幻着,始料不及的事常常发生。不过,把宠辱感建立在这指望上,终不可靠。较为可靠的,还是自己遇事要能够看得开。
其实,受人尊敬,有时候不啻是一件累人的事。我曾随一群名作家访问某省,亲睹了名声之为名人带来的大荣耀。每至一处,必被前呼后拥,座谈坐主席台,吃饭坐主宾席,参观时,介绍者只跟定大名人,录音机、摄像机恨不得连名人的一个喷嚏都记录下来。而后是题词,容不得喘息,笔墨纸砚早已侍候在那里了。一天活动完毕,回到旅舍刚刚坐定,又是无穷无尽的来访。要员名流、旧友新知乃至怯生生的崇拜者,络绎不绝,直到看出名人已眉目不分,语无伦次,方始罢休。我也由此深知了名人之为名声所苦:因为迎送的重心都落在他一人肩上,他也就不能不包揽一切酬答;因为酒席上人人都想同他说话,他也就无法正常进食;因为介绍者一直贴身陪着,他也就不能不把感兴趣的或不感兴趣的、重要的或细枝末节的一切都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地看遍;因为名气大,那墨宝又是要流芳百世的,题词也就不好随便“打油”,否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为人家到底是来朝拜的,他也就不能不坚持到精疲力竭。等终于吞下安定,躺到床上,细想想,一日所历种种,简直形同苦役。
比较起来,没有声名挂累的人,就要快活得多了。不必挥手、握手、作揖、打躬;不必为题词、祝酒词、中心发言搜索枯肠;宴会上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聊就聊,吃饱了,喝足了,聊够了,一走了之,不必担心冷淡了谁,怠慢了谁,失了什么体统等等。参观时或前或后、或近或远、或快或慢、或详或略,独往独来,得益未必少,费力未必多。一天下来,舒心澡泡过,清爽衣服换过,抱一本日记,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想想这一天,蛮充实,蛮自在,虽然没有被什么人特别看重,毕竟是自己把握的时间多。不像名人,许多时间都被别人支配着。
总之,凡事终归是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名人只要不怕辛苦,固然可以胜任愉快;无名的人只要甘心于寂寞,也总会有轻松自得的一面。少一份虚荣,多一份实在的乐趣,也是上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