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文章是寂寞之道”说成是文人必守的一条法则,颇有一点认寂寞为苦差的意思。其实,寂寞有很多形式,很多内容,并不是每一种都那么可怕。相反,有时候完全可以是一种享受。
最早领略到寂寞的美好,是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有天中午,我在公园的一棵大树下避雨。不远的高音喇叭在午间播送小说,似乎是一位非洲作家写的关于一个非洲人命运的故事。独自一人,面对着一片无声的迷蒙的雨,一片无声的闪亮的浓绿,听着一个动听的声音讲述一个悲凉的故事,心里面涌起一种莫名的淡淡的忧伤。没来由的泪,就像一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泉水,汩汩的、颤颤的,仿佛在洗濯我的心灵。我相信是那阵雨最早地滋润了我文学想象的田园。
初中毕业之后我下乡了。常常一个人在黑夜里,坐在大堤的外坡上,脚下是开阔的草滩和密密的柳林,林子外面是静静涌流的长江,江上有航标灯闪闪烁烁,江对岸是灰蒙蒙的山影,山脊上孤悬着一轮明月;常常在下大暴雨的时候,一个人跳进浪涛起伏的长江,在波峰浪谷间听任颠簸,也听任铜钱粗的急雨敲击赤裸的身子;常常一个人爬上新堆起的麦垛,仰面望着满天的繁星,横一根麦秸在嘴上,咀嚼毫无指望的爱情;常常一个人摇一条船在远离沙洲的江面泊下,安安静静地、痛痛快快地去流一回泪,去编一个梦,去想一首诗,去舔一下什么地方的伤口。
后来被调到县城机关,开始了文字生涯。除了灯下窗前的独自熬夜、爬格子,多数时间,我背着那时很时髦的军用黄包,独自沿着山乡弯弯曲曲的田塍和小道,晓行夜宿。我习惯了这寂寞并且深谙了其中的乐趣。当一个人漫长地走过开遍了映山红的沟壑、油菜花的山坡、密不透风的树林、骄阳如火的秃岭,忽然听见隔山传来的牛哞和犬吠,会有怎样的欣喜。
我几乎是喜欢上了寂寞。
寂寞时人特别理性。有一次,我在北京一位朋友家聊到半夜,回宾馆时已无班车。我踽踽独行到天亮,不记得是否遇见过行人。我从容走着,静听脚步在空谷般的胡同里踏出的响声,同时也听着自己的思想。古老的树,古老的墙上的藤和屋脊上的草,古老的四合院,四合院灰色的高墙和油漆斑驳的门楼,古老的紫禁城,紫禁城的威仪和空虚,朝代的兴衰和权力的更迭。我觉得,对京城,对中国,对历史的思索与理解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寂寞时人也特别敏感。我曾骑着自行车穿过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大白天店铺都提前开了灯。雷在头顶上隆隆滚动,闪电不时划破长空。一个人在这样的雨里独行,很能长一点英雄的豪气,不断地想起天崩地裂、沧海横流这一类的词汇,想起所有惊心动魄的、慷慨激昂的经历。我忽然有了小说灵感。那小说后来居然获了奖。
我不是一个生性孤僻的人,也没有劝别人孤僻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当你参加一个盛大的派对,不妨倚在门口,冷静地看一看满屋子的觥筹交错,千姿百态;散场后不妨不要一头钻进车子,而是一个人在林荫的深处或明亮的路灯照耀下走回去……我想,无论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对我们自以为了解其实却远不明白的自己的内心,你一定会有更多的发现,发现它们原来还有这么多没有被发现过的层面、角落、奥秘和美,尤其是美。
那时你一定会觉得,寂寞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