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诗·帕拉莎(智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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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帕拉莎(1)

(诗体短篇小说)

我们爱得和恨得都那么偶然。

——莱蒙托夫

读者啊——我恭敬地在此向您请安。

请看:您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地,

草地后是小河——一座府邸在小河的后边,

古老的黑色的府邸,气势阴沉郁悒,

是教区的粉刷匠曾为它油漆打扮……

它宽大而低矮,屋顶颇有损伤,

由一排不结实的圆柱在廊下支撑……

它是地主家过去两三代的祖上

狂暴生活和懒散性格的证人。

屋后是花园:一行一行,在花园内

种满苹果树,此时正果实累累……

大家知道:我们的那些好心肠的祖先

都爱吃苹果——而黄瓜也很喜欢。

简直分不清——哪里栽花,哪里种菜,

花园里还有一座山洞(不坏的主意),

在这座阴暗的山洞里,每天早早起来

(我正在毫不胆怯地转入正题),

她——我时常为她担忧,为她感慨,

她是我许多豪放诗句中的女主人公——

她便会出现——穿一件朴素的连衫裙,

一只皮肤微黑但却漂亮的小手中

拿一本小书……在一张小凳上坐定……

你们是否还记得塔吉雅娜?

然而我并不打算用她来比她;

我害怕——读者诸君会把手一摆,

干脆把我的这篇小说永远抛开。

然而她是谁?她父亲又是哪一个?

原来她父亲是个无忧无虑的地主,

早先任过公职——在职的年数很多;

到后来退职还家——娶了个健壮的媳妇;

现在他做生意,做得相当不错!

跟自己的农奴也处得很是和气……

他心地善良,很有些滑头滑脑,

成天跟些买卖人喝茶谈交易。

依照惯例——他夫人是一件活宝;

噢!真正的活宝!又多么聪明!

但却也是一位纯朴的女人,

一张面孔和麦饼丝毫不差;

而她丈夫是全心全意地爱她。

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我们和她

已经相识了。没有人会把她称作

美人儿——但是我说一句老实话

(她曾有过两个死于痨病的哥哥),——

我还没见过谁家姑娘更比她优雅。

她是那么轻盈——步态是那么平稳;

她的小脚——一双多么美的小脚,

鞋袜又总是穿得那么齐齐整整;

她的手有点儿嫌大,也大不了多少;

然而那尖尖十指却是纤巧而透明……

即使像我这种颇为阴沉的怪人,

只需对这双小手瞧上一眼——

有时也想……先生们,我扯得太远。

我喜欢她的容貌……这副容貌

流露出一种幽怨,好像思虑重重;

在她的一生当中——我仿佛感到——

命定了要遭受许许多多的苦痛……

怎么?我觉得也难过,也很可笑;

原来如今苦痛也是一种解脱……

她像孩子一般,成天欢欢欣欣——

虽然她知道,她正走向人生的折磨

——然而她走着,安然地向它靠近……

某一次,我怀着不由自主的忧伤

拿她比作一块天鹅绒和一块好钢……

可是谁只要瞧一次她那双眼睛——

谁就会对这双迷人的眼难以忘情。

这两只眼睛的视线柔和而有力——

它发出的光彩绝非恍惚不定;

它时而像春天的阳光一般明丽,

时而又浸透着一种高傲的冷峻,

时而像月亮躲进云层,一闪便遁逸,

在她的身上,我比别人都更喜欢

这沉思而安详的视线,它使我看清,

她可能怀有悲伤而又灼热的情感,

它证明,她有颗为神灵所钟爱的心。

然而我承认,关于这种视线,我

说得已经够多:想起这我便难过——

也许,当人们读着我的这篇小说,

会认为这些话全都是矫揉造作。

她在农村里长大成人……可是您,

我的读者,——您大约曾听人提到

这种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姐们,——

唉!她们往往是无法收拾的可笑。

虚浮的流言一向很不公正,

这我知道;但我心平气和地陈述,

有时,我这位姑娘,她生长在草原,

很可能引您发笑:您会笑她的情绪

在星期天过于激动——当用过早餐,

客人涌来的时候;笑她的沉默无声,

笑她的叹息,和她那胆怯的战兢……

可是,即使她,有时也会变得很凶,

她有时也会螫人的,像一只蜜蜂。

我不喜欢那些热情洋溢的姑娘……

在乡下您经常会碰上她们;

我不喜欢她们苍白臃肿的面庞,

我的上帝!她们是另外一种女诗人。

她们赞美一切:鸟儿的歌唱,

太阳的冉冉升起——苍天和明月……

她们爱写些甜甜蜜蜜的诗文,

还爱哼歌曲,爱哭……而在春宵良夜

便偷偷地跑去倾听夜莺的歌声。

她们全都不顾死活地热爱大自然……

可是我这位小姐却不同于一般:

她生性骄傲——总像在嘲笑别人——

而骄傲啊——先生们,也是一种德行。

她贪婪地读书……她爱读马尔林斯基,

但是却也同样地爱读普希金

(我承认她有错误)……可是她却不喜

大声地赞叹:“啊,多么美妙动人!”

而只是默默地欣赏。您觉得滑稽?

对于俄罗斯文学您并不信任——

我也并不信任,虽然,事实是,

在我们这里很容易获得名声……

俄罗斯诗歌和俄罗斯的克瓦斯

彼此之间分享着同一种命运:

上流人家都不会去读俄国的作品——

克瓦斯也不喝的……而我,正像我的小姐,

对于这样的读者,我是十分地感谢。

我为他们写……但是,不必废话连篇。

她每天——我跟您说过——在花园里散步;

她爱听老菩提树林高傲的声喧,

爱它们的阴凉——她会静静地沉入

一种欢畅的忘却一切的懒散。

迎风摇曳的白桦树是多么快活,

闪烁的阳光撒满了它们的全身……

于是,泪珠儿会从她的面颊上流过,

缓缓地流过——天知道为什么原因。

有时,她走向一段坍塌的篱墙,

一站就好几个时辰……她的目光

本可以自由地瞭望……但她却只顾

凝神注视一长列茫茫的桦树。

十一

那边——越过平坦的草地——离她家村庄

大约五里路程——有条宽阔的大道;

它,仿佛一条蛇,蜷曲着,爬向前方,

它悄悄把远处的树林卷入怀抱,

它把她的心也拖在自己身后带上。

一片陌生的大地突然在她眼前呈现,

它把一层奇异的光辉到处散播……

并且,有位可爱的人正在把她召唤……

在把她谈论,在美妙地放声高歌——

歌声中充满一种神秘的痛苦,

铿锵有声地在她的头顶上飘舞……

于是——她的目光寻求着另一片天空——

寻求那高矗入云的富丽的山峰……

十二

她在寻求白杨树和颤抖的洋橄榄……

寻求那片诱人的远方的土地;

忽然,一支俄国歌的哀怨的婉转

又使她把可悲的家乡重新记起;

她站在那里,头儿低垂在胸前,

她自己感到惊讶——她微微地一笑,

叹息一声,便慢慢地往家里走,

她责备自己……时而折一根柔嫩的枝条,

时而又突然抛掉……漫无目的的手

又拿起小书来——把它掀开又合住;

喃喃地念一行心爱的诗……她心头痛苦,

面色苍白……在这个奇妙的时间,

我坦白承认,我真希望能和您见面。

十三

那是一片茂密的菩提树的浓荫,

呵,我的小姐……您默默在那里站立;

您在连声地叹息;迎着您的头顶

树梢低低地垂下……而在您心里

充满着一种折磨人的忧愁的寂静。

您是我们罗斯的女儿,——我凝神观看:

您身上流露出草原的优美净洁……

您美啊,如同那雷雨前的傍晚,

如同那令人倦怠的五月之夜。

然而——也许是——唉!往事的回忆

又在吸引我了,我早已经厌弃

细致入微的描绘——因此我打算

在以下的故事中,句句言归正传。

十四

我的美人儿这时候整二十岁。

(有人会对我说:正像四月的牡蛎,

十五岁的姑娘——才是最嫩最美……

可是我不想跟他为此争吵不息,

毫无意义——去争论不同的口味。)

她的名字叫作普拉斯科菲雅;

这名字不动听……而我——我把她称作

帕拉莎……她家里无论秋冬还是长夏,

都在乡下度过——而对于莫斯科

他们却不敢问津,因为年景不好,

她家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减少,

此外,帕拉莎,她——真是罪过!——

她还居然也在嘲笑莫斯科。

十五

莫斯科——莫斯科——噢,莫斯科母亲!

然而说真话,我却不敢赞美你;

我曾经有过的权利都已丢失干净……

你的子民都有着非常暴躁的脾气,

我这些心平气和的话也会激起他们

心头的嫉妒——甚至是恐惧和担忧。

因此,呵,母亲,我要请求宽赦——

我在向我年轻的帕拉莎这样请求……

可是如果,——啊,亲爱的读者,

愉快的故事所带来的欢乐梦境

使得您合上了您的一双眼睛,

请您设想,有一天(请您先醒一醒的话)……

一个炎热的日子……(我把您放进一片浓荫下)。

十六

一个炎热的日子……但是它全然不像

我在遥远的南方见过的那种情景:

天空射出令人困倦的深蓝精芒

大地,如同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

在火一般燃烧和枯萎,大海的辉光

在岩石脚下令人难以忍受地闪动,

它在汹涌,它在呼吸,它也在沉默……

一切颜色都被雄强的太阳变成绯红,

铁石心肠的太阳啊……奇异的景色!

你再瞧——一个渔夫躺在海滩上,

身体埋在闪烁的砂砾中,经过他身旁

谁都要羡慕地欣赏一番——连我自己

也要一连几小时地欣赏他,流连不已。

十七

我们这儿可不同——虽然这儿的暑热

也不大好受……的确,这种热热得深奥……

远方的天边正汇聚着雷雨……蝈蝈

像是发了狂,躲进一丛丛高高的枯草

嚓嚓嚓地吵嚷;几个割草的樵者

躺在草垛的阴影下;乌鸦张嘴喘气;

蘑菇在丛林里飘香;到处都能听见

阵阵犬吠声;农夫把瓦罐拿在手里

沿着灌木丛林去汲取凛冽的清泉。

我一向喜欢在这种时候走进橡树林

坐下来享受它严肃的静穆的浓荫,

或者,有时也会走进一间低矮窝棚中

找个聪明的庄稼人,跟他说西道东。

十八

有那么一天——帕拉莎一步一步,

来到幽暗的山洞中(关于它请看上文);

她眼前是一个她所熟悉的小湖、

熟悉的菜地;还有一片熟悉的树林,

它在山坡上,在越过小山沟的远处……

可是,瞧呀,她看见一件怪事:

小山沟里,树丛下,坐着一个猎人,

正在用一把折叠小刀切面包吃,

从各方面看,这显然是位地主先生;

他戴一副手套——并且他的衣冠

也很华贵……瞧他吃完野餐,懒懒散散

喊一声猎狗,又打个呵欠,摘下小帽,

把树丛拨向一边,便躺下安然睡觉。

十九

他睡了……帕拉莎定定地凝望着他,

她望得呀,说实在话,非常之专心;

时常也会有些邻居们来到她家,

而这张面孔她却不熟悉;我们如今

不想把这个场面细致地描画,

因为即使如此,我已经过分话多……

他在睡,树叶在他的头顶沙沙作响,

风儿把他的头发轻轻地吹拂;

他睡着了,瞧他睡得多甜多香……

帕拉莎仔细望着他……的确,他挺不坏。

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调皮,那么可爱,

她为什么笑?我本想回答——可是我天生

不具有猜摸女性笑声的本领。

二十

一小时过去了……时间已近黄昏,

酷热顷刻间变为清凉……树身的影子

也已经拖得更长……于是——我的猎人

醒来了,他懒洋洋地跪着再站起,

漫不经心地戴上了帽子,又把头顶

轻轻地一摇——他想立起来……他已站好……

他看见了帕拉莎——啊,我的朋友们!

他看着看着——不好意思地一笑,

他向前一跃,匆匆看一看自己的周身,

接着便敏捷地、勇敢地跑过沟来,

他跑过小山沟……帕拉莎顿时脸色苍白,

然而当他到了篱边,他就停下不再跑,

又客气地微微一笑,把帽子摘掉。

二一

她站立着,全身像是燃成一团火……

眼睛不敢抬起来……而她的心脏

跳动得迅猛而激烈,他却非常沉着,

不慌不忙地这样开始把话讲——

“现在大约几点钟,请您告诉我?”

她开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没有出声,

后来才回答:“五点。”——说完这句话,

又对他一望;可是他,接着又问,

并且面不改色:“这房子属于谁家?”

然后又非常殷勤地向她抱歉不已,

天知道为什么抱歉,还再次鞠躬致意,

但是却不走开……他说,他就在附近住,

说她的父亲跟他死去的外祖父

二二

原是知交……他说他很喜欢

跟她就这样邂逅在一起;

他先把“对不住”一连说了二十来遍,

(我们的篱墙都很不结实,感谢上帝)

便逐渐越过篱墙跳进了花园。

他微微含笑的面孔是那么可爱,

棕色的眼睛那么亲切地发出闪烁,

让她觉得,那会让人感到可笑而奇怪,

如果自己害羞的话……他对她讲了点什么,

这些话逗她笑了,先是清脆的笑声,

然后是低低的笑……他盯着她的眼睛

望了一望,面带一种微微的讪笑——

喃喃说一声“就这样”便转身走掉。

二三

她的目光跟随他渐渐远移……

忽然,他回过头来对她一瞧,

耸了耸肩头——仿佛他对于胜利

早已经习惯,——然后漠然地一笑。

她感到不大愉快……而这时,家里

传来响亮的铃声……已到了吃茶的时间……

她漫不经心地走回家去,把一切经过

都说给父亲听……而他却安然露出笑脸,

便对她谈起外祖父和过去的生活……

而这却把在座的一位县参议员激怒,

他一向崇拜帕拉莎,是一位老鳏夫,——

这位邻居气得面红耳赤,活像只龙虾,

他宣称,他们这位邻居是一个傻瓜。

二四

可是我本来并不想称他作傻瓜……

不过要谈他我们下面还来得及;

帕拉莎这时默默地坐在窗下,

一手叉着腰——我可不敢骗你,——

一心一意地在那儿想他呀想他。

天空一片通红……困倦的小草上

腾起阵阵水雾……菩提树的顶端

突然凝滞不动;萧索的空气开始转凉,

树林渐渐昏暗;而草地却生意盎然。

黄昏的轻风吹拂得那么凉爽,

一只只小燕子飞舞得那么欢畅……

教堂的十字架浴着红霞——而小河里

映照着的云彩也是那么艳丽……

二五

我喜欢独自静坐,傍依着我的小窗

(满屋都是孩子们的喧声和笑声),

当天穹在那深蓝色的森林之上

明丽地映出辉光……啊,在这种时辰,

我爱着,也被人爱——我安静而善良……

但是谁了解,谁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在我的小姐心上引起如此美妙的忧愁……

岁月催人老,当我们——回忆起往昔

曾有过的幸福,心头沉重而难受——

在那些日子里,不费吹灰之力,